珀洛——侦探洛克的神情,有了一瞬间的变动。
果然是他!
这一刻,苏明安身后的苏琉锦果断出刀,他化作一道轻盈的白光,闪身之间,刀刃刺破了洛克的脖颈!饶是苏明安也没有料想到,苏琉锦能爆发出这么强悍的力量。
布莱克瞬间恼怒,连忙去扶洛克:“你们做什么!洛克!你还好吗!”
旁边的伊鸠莱尔眼神闪烁,似乎明白了情况。
然而,愤怒为时已晚,洛克喉咙发出“嗬嗬”几声,最后望了苏明安一眼,倒了下去。
下一刻,周围忽然天旋地转,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咔咔咔”声,天幕倒塌,地面裂隙,仿佛整个世界正在碎裂。
苏明安松了一口气,幸好猜想正确。
忽然,一个震惊的嗓音响起:
“你救走的是0819号……?”冉帛指向苏琉锦,“我很久没参与这个实验了,但是,我记得0819号不是‘培养皿’计划中的一员吗?”
“什么培养皿?”苏明安抬头。
冉帛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随即被科学家的冷静覆盖,语气平板地解释道:
“‘培养皿’计划……是伊迪丝主导的一个分支项目。他们发现,直接培育完美‘成品’的成功率太低,消耗的资源也太巨大。于是他们转换了思路……”
“他们开始批量培育一批‘基础型号’。这些‘基础型号’本身存在各种基因缺陷,生命周期极短,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的价值不在于能成长,而在于……他们是活的‘培养皿’。”
“活的……培养皿?”苏明安轻声说。
“是的。”冉帛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实验数据,“他们的身体,是最接近成功的‘完美品’的最佳温床。当‘完美品’在成长过程中出现任何器官衰竭、基因崩溃、排异反应时……这些同期培育的‘基础型号’,就是最完美的器官库和基因源。”
“简单来说,”冉帛总结道,话语犹如冰锥般刺入,“编号0819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确保编号S-0820——也就是未来那个生活在罗瓦莎的灯塔水母苏琉锦——能够顺利存活并达到完美状态。这个0819是S-0820的‘备用零件’、‘生物缓冲剂’。当S-0820需要时,他可以,也必须献出一切。”
“所以,当双星融合时,他仍然是人类之躯——他根本就不是人类精心培育的灯塔水母,所以不会转化为水母。他连独立的生命都不算,世界规则无法转化他。他的寿命很短,基因很快会崩坏死去。”
“根据最后的监测数据反馈……”冉帛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白发少年,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0819号的生命体征早在昨天就该归零了。他能支撑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是强烈的外部刺激和意志力强行延长的回光返照。你们在昨天,做了什么吗?”
昨天……
苏明安回想起。
昨天,他们在一起弹钢琴,苏琉锦学着弹《小星星》,他们笑着一起聊起勇者与食人花的童话……
苏琉锦的生命本该在昨天就归零,是强烈的外部刺激和意志力强行延长的回光返照。
也就是,
是“爱”支撑着他多活了一天吗。
苏琉锦收起染血的刀,转身,回头,金色的眼瞳静静望向苏明安,一步步走回。
冉帛的话语没有让他的神情产生任何变动,这一刻苏明安明白了——苏琉锦一开始就知道这些。
冉冉升起的朝阳之下,少年一步步走来,浑身染满金红。
他轻轻地,朝着苏明安微笑了一下。
“铛——!”
忽然,刀锋掉落在地。
苏明安立刻伸手去扶他,拿出了带在身上的维生剂,扎入苏琉锦体内。
然而维生剂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早在几天前,维生剂的作用就越来越小。
“所以,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你,是因为……”苏明安垂头望向怀里苍白的少年。
并非苏琉锦真的想透气出去走走,而是苏琉锦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想找个没人发现的地方死去,不想让苏明安回来后看到他的尸体。
可是,苏明安为此寻找了整座方舟,还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找到了呼吸微弱的苏琉锦。
最后的时间,苏琉锦强打精神,想与苏明安进行一次宇宙旅行,想帮助苏明安完成最后的刺杀,帮助苏明安脱离梦境……
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苏明安熟悉的那个苏琉锦大帝。
他只是“小国王”。
他确实融合了许多“苏琉锦”,但他本身,也只是苏明安熟悉的那位苏琉锦的一部分。
所以,全人类的希望,不可能光凭着一位“妈妈”研究员的掩护,就能被苏明安轻易救走。苏明安救走的,只是一位“培养皿”。小国王确实是最成功的,特意被放在了实验室中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这一切只是为了掩护真正成功的苏琉锦。
他是最成功的……最成功的“培养皿”。
在正确的历史里,他在人类进入罗瓦莎前,就会因为基因崩坏死在方舟上。而S-0820号才会投放进罗瓦莎,成为苏明安熟悉的那位苏琉锦大帝。
抽到“上上签”的人,不是小国王。
因为少年一直都是这么虚弱,以至于苏明安从未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熟悉的那位苏琉锦,同样也不是这位。
因为早就知道会在未来相见,以至于苏明安根本没想过——会有再也见不到的可能,此人非彼人。
少年倒在怀里,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睑。
他在叙述“我承载着他们的死亡,也承载着他们的爱。我成为了未来的、完整的、确凿无疑的、血肉生长完毕的、独一无二的——大帝苏琉锦”时,在想什么?他不断深化自己“我就是大帝苏琉锦”的印象,他害怕苏明安知道自己不是熟悉的苏琉锦,就不救他了。
他在怀念“024号留下的温柔、287号留下的智慧、312号留下的坚韧、312号留下的坚韧……”时,在想什么?明明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
他在唱起“睡吧睡吧小国王,梦里会有糖和童话。所有的你聚成星河,所有的爱将回家,等你醒来那一天,你已经什么都不怕……”,又在想什么?他不会醒来了,小国王只存在于这个梦中,一旦苏明安醒来,就只会遇到最后的苏琉锦,小国王早已死在了历史上的方舟。
他在飞船上眺望宇宙星海,说起“第二个孩子诞生的意义,只是为了给第一个孩子提供鲜血与器官”时,又在想什么?苏明安以为他在怜悯第二个孩子,就像在怜悯那些被他吞噬的白发少年们,然而,第二个孩子也正是他自己。
他在与苏明安生日许愿“我希望……这位灯塔教主与我,都能实现理想,走向幸福”时,最后又在想什么呢?
他是希望苏明安早点醒来,破除耀光母神的藩篱,与那位未来的苏琉锦携手,走向光辉的理想与未来?还是希望时间过得更慢一些,许愿的时光更慢一些,这样他就可以多活一段日子,继续度过幸福的日常,在这个绵长的梦境里尽情享受最后的、来之不易的、短暂如蜉蝣的人生?
他的人生在方舟上诞生,亦在方舟上结束。
这场绵长而甜蜜的梦境,是他贫瘠人生里最珍贵的至宝。
……
【“但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梦境,我在梦里成为了‘小国王’。我学会了用手指枪维护我的‘规则’,我抽到了上上签并坚信它能带来好运,我感受到了冷,也记住了你承诺的‘不会再冷’。我和你在这里,讨论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一本教科书里的案例——这些瞬间,难道不也是真实且独属于我的吗?”】
【“是啊,我已经超越了他们的‘设计’。”】
【苏琉锦喃喃着,仿佛藏着什么话。】
【“我没有输……”】
【“我输了很多次,但唯独这场战役……我没有输给他们。”】
……
可他并没有捆缚住苏明安。
他拼命地游玩,他如饥似渴地看书,他提出学习一门乐器,他每一分每一秒都知道自己的人生进入了倒计时。可有一抹希望火光就在眼前——苏明安。苏明安神通广大,可以溜进实验室偷维生剂。而且,苏明安有神力,如果汲取神力,他也能残存下去。
他也许,还能多活几天。
然而,他始终保持了沉默。他声称自己就是那位苏琉锦,欺骗自己与苏明安;他相信苏明安会带他离开,主动从小国王的梦里醒来;他坦然面对离开营养罐后基因崩坏的身体,知晓自由的代价是死亡;他宣称只要“灯塔教主”打破梦境,“大帝”就会醒来相见;他帮助苏明安了解方舟的情况,不断推动苏明安结束这个梦境,同样也是结束他的生命……
最后,他提出与苏明安进行一场宇宙旅行,用自己最后的生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刺死了造梦人珀洛,将苏明安送出去。
小国王推动着灯塔教主打破了这个梦境。
小国王主动结束了自己短暂而幸福的生命。
小国王亲手打碎了自己的氧气瓶。
……
“爱”究竟为何物。
谢路德教会了苏明安,“爱”是牺牲。奈落教会了苏明安,“爱”是纯粹的爱。茜伯尔教会了苏明安,“爱”是忍让与坚守。诺亚教会了苏明安,“爱”是自由。霖光教会了苏明安,“爱”是去死的勇气。苏文笙教会了苏明安,“爱”是放手与不放手。如今,苏琉锦……不,“小国王”教会了苏明安。
“爱”是馈赠。
爱是明明知晓一切,却决定平静地回归与托付。
爱是将共度的短暂时光视为馈赠,连同自己未竟的生命一起,托付给将走向未来的苏琉锦。
他存在的意义是养料,但他将“被动”的养料命运,转化成了一场“主动”的馈赠。
苏明安回想着一幕幕,脑中的一些疑团随之散开。
所以,那个在罗瓦莎等他、与他并肩作战、骄傲又鲜活的水母大帝,是“最终完整”的苏琉锦。
怀里的这个少年,只是被留下的、残缺的、注定早夭的一部分。他从诞生之初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仍在最后的时光里,拼尽全力送苏明安出去。
他所寻求的“醒来”,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让苏明安,能够去往那个有“完整”的苏琉锦等待着的真实世界。
最后一针维生剂打入,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他之前偷偷从房间里离开,倒在角落里的时候,四周唯有黑暗,他倒在地上犹如死尸,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他害怕了,他不想就这样在无尽的寂寞与恐惧死去。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可他拼命回想着那些与苏明安共度的画面,生日蛋糕、钢琴、笑脸花、小国王与他的Servant……这些“爱”令他的意识始终清醒,强撑着等到了苏明安找到他。
“不要留我一个人……”躺在那个角落的时候,少年始终呢喃着这句话。
恍惚间,苏明安的眼前,好像和那个等在海中的身影重合了。
不要留他一个人在梦里。
不要留他一个人在海里。
他始终在等待,始终在忍耐,始终在输,始终被控制,被绑架,被教育。
国王,是棋盘上最容易被针对的棋子。
“怎么样了?”此时,徽白已经向众人解释过真相,快步走来。
“我要离开了。”苏明安望着濒临崩塌的梦境。
“那他呢?”徽白担忧地望来。
“他也会回家。”苏明安抱起了少年。
苏琉锦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白发耷拉在苏明安脖颈,脸颊枕着苏明安肩头,他迷迷糊糊反复呢喃着一个词汇,仿佛一种执念——“带我回家”。
可是,他哪里有家?
方舟上的实验室,不是他的家。陌生的斑斓星球,亦不是他的家。原先的翟星,更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家。
“父母”是一群怀着恶意的科学家,“亲戚”是一群被回收的模糊血肉,“朋友”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他什么也没有。
他什么也不剩。
单薄得令人窒息,苍白得犹如一颗砂砾。
硬要说得上家的,唯有那个已然破碎的、被人造的、初衷满怀恶意的小国王梦境。
……
【“家!我的家在哪呢?”从前,有一只海里的水母。】
【他在海里游来游去,想找到一个家……】
【——十二故事·其一·《一只海里的水母》】
……
苏明安背起了少年。
“我要带他回家去。去罗瓦莎红塔的位置,他是那里的小国王……”
沉默片刻,徽白缓缓点头,背过身去,轻声道:“你去吧。距离梦境完全坍塌还有一段时间,也许你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找到把他接出去的办法。”
苏明安回头,看了徽白一眼,二人没有多说,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对于徽白等人,情况也是一样的,他们也和苏琉锦一样,一旦梦境坍塌便再不存世。
他们很多人死在了黎明之前,死在了苏明安到来罗瓦莎之前,这场绵长的梦境留住的,是一群早已消亡的幽魂。包括徽白,在分裂成多瓣后,原本的他已经死了。
然而,徽白只说,带小国王出去吧。
他们已然是旧时代的余烬、没能走向明天之人,然而,苏明安被世界眷顾着,他或许能救下一条纯白的少年的幽魂。而他们这些已然手染罪恶、无法制止实验之人,怎么能与小国王抢夺最后的名额。
徽白屹立的身影渐渐远去,仿佛被风吹散的沙尘。
他没有回望一眼,没有对苏琉锦说一句话,他知晓自己没能阻止实验,没有资格对话受害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众人,背对着苏明安前行。
若还有机会相见,便在抛却一切前尘……再无纠葛的后世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