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油漆化作身躯,祂降临于纯白的空间,仿佛凝固的彩虹。
祂的力量如山海般强大,如天穹般广阔,男女老少的声音与祂同歌。
苏明安平静以视,卡萨迪亚一直狂笑:
“从前,有一只海里的水母。”
“他在海里游来游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没说完,卡萨迪亚就笑个不停。
苏明安怔了两秒反应过来,这是副本最开始,自己给卡萨迪亚说过的……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这回,卡萨迪亚将这个笑话讲完了。
“后来,水母遇到了阳光。”
“水母化掉了。”
“水母化掉了——哈哈哈哈哈!!!——水母化掉了!!”
苏明安无声对视。
——对上那双根本没有任何笑意的、冷静的、沉默的亮银眼瞳。
他想说,小国王可不是一个化掉的水母。
他想告诉祂,小国王的学习能力很强,读过的书都能记住,很快就能理解试管婴儿的意义。
他想告诉祂,小国王还很擅长哲学思考,哪怕只是普通的童话,也能联想到人生与未来。
他想告诉祂,小国王的琴弹得也很好,只是初学者,却能辨认黑白琴键,弹奏出悦耳的《小星星》。
他还想说,小国王还很坚决而独立,一早就会伪装、会扮演,更会下定决心亲手将苏明安送出去。
小国王不是一只毫无意义化掉的水母,他根本不是荒诞童话中的主人公。
不过,他知道无需赘言,卡萨迪亚比他本人更清楚这些。
原来卡萨迪亚主动抹去了记忆,与他一起,重新经历了一遍真实的历史。梦境结束了,卡萨迪亚也恢复为了被千年万年岁月磨损殆尽的模样,除了那双相似的眼睛,只剩下荒诞疯狂的笑声。
“卡萨迪亚……”苏明安试图像呼唤那位二次元青年一样,再度呼唤卡萨迪亚的名字,沉稳的,平静的。就像青年最后一眼平静地望向他的眼神。
可眼前的是乐子恶魔,祂只会大笑、狂笑、爆笑。浑身剧烈颤抖,流出无数七彩液体。
苏明安沉默了一秒,说:“你把我留在这里,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按道理,他该醒来了,然而梦境破碎后,他却身处一片纯白的空间。
“当然是为你解答的疑问啦!”乐子恶魔扭来扭去,“虽然看见你困惑的笑容令我畅快大笑,不过我更想看到克里琴斯狠狠栽一个跟头的样子!那更会让我大笑出声!”
苏明安平静道:“你也被自己的造物背叛了吗?祂制造同人,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吧,你是否也完全没想到,当初的一个马甲,现在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卡萨迪亚闻言更是狂笑:“这难道不荒诞、不惊人、不有趣吗?”
苏明安垂眸,他差点忘了,常人觉得麻烦的事,在乐子恶魔眼里看来都是乐子。
忽然,他望见这纯白的空间里,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身影。
披着红绸的小国王、手持剑刃的第零届门徒游戏冠军001号、海中手捧木盒的少年、无情无欲腰系铜铃的观察者、身躯透明的凛族弟弟、一颗咕噜噜滚动的白石头……尽皆朝他走来。
他们是幻影,是卡萨迪亚的复现。
“这次我醒来,应该是现实了吧。”苏明安望着他们。
“也不是现实!准确来说是耀光母神的同人!”卡萨迪亚笑嘻嘻道。
之前苏凛说得不错,少年确实被困在了一个又一个樊笼里。打破一个,又是一个。
——小国王的梦、方舟的梦、耀光母神的同人,最后才是罗瓦莎。
他生来便被无数锁链束缚,最初见到苏明安的那一刻,竟是他最自由的那一刻。
“我以后遇到那么多苏琉锦,究竟是……”苏明安说。
“聪明的你!一定已经想明白了吧!”卡萨迪亚笑嘻嘻说。
“嗯。”苏明安说,“这不是还要找你确认一下吗,弟弟。”
听到这个称呼,面具之后的脸庞一怔,随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像是要遮掩什么,边笑边打滚,不置一词。
苏明安理清思路,缓缓道:
“人类被抹去记忆前,徽白等人悄悄放走了最完整最成功的0820号苏琉锦,因为所有人都将失去记忆,这些实验也没用了。”
“0820号苏琉锦属于人类造物,也要受到契约的影响,他被抹去了记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了海里。”
“他没有父母亲族,亦没有朋友师长,被灌输的知识也被清空了,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孩被扔进了危机四伏的黑暗大海。但如果留在方舟,那些狗急跳墙的科学家会将他当成养料。唯有把他放逐到什么人都没有的大海,才能远离人类的权谋阴私。”
“属于大海的唯有最原始的弱肉强食。或许被吃了无数次,也被伤害过无数次……苏琉锦在漫长的岁月逐渐长大,直到成为了【观察者苏琉锦】,如同白纸的他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直到几代人死去,令他感悟到了人世冷暖,才放弃了‘观察者’身份,回到大海。”
“把他接出来的,是忘掉了一切的分裂的徽白。他们去参加了第零届门徒游戏,成为了【第零届门徒游戏的冠军001号】。苏琉锦在险象环生的门徒游戏里多次死去,让门徒游戏背后的资本家收获了他的诸多血肉,并重启了……人类当年的实验。”
“此类实验涉及颇广,无论是见不得光的地下实验室,亦或是冉帛进行的中央实验,最后成功打造出了【身躯透明的凛族弟弟】。他的诞生取自苏琉锦的血肉,灵魂取自林何锦捕捉关于苏琉锦灵感时的书写,亦可以视作一种‘白发少年’。”
“同时,苏琉锦夺得冠军后,也进行了自我分裂——他本就是无数种‘白发少年’的最成功者,当他分裂,只需要把曾经集合于他的少年们,再度分裂而出。”
“他集合同伴们的能力,化为了【战神龙王旁白音】,留给未来的我,让我在第二届门徒游戏顺风顺水。我走到了最后,察觉到了他当年埋下的伏笔,以此找到至高之主的形象。我猜测,战神龙王旁白音的性格大概率取自小国王的性格特质,所以给人熟悉的感觉。”
“此外,徽碧假意投敌后,亦帮苏琉锦在法阵中留下了残余灵魂——【海中手捧木盒的少年】,若我选择涉海向前,少年便会附着于我的灵魂,与我一同前行。”
“至于【蕴含丰富能量的白石头】,我仅仅有所猜测。”
苏明安顿了片刻,想起了一段对话:
……
【伊恩冷眼瞥了一下徽白:“是你?我还记得你几百年前狼狈的模样,海水泡得舒服吗?亲手把灯塔水母送入悲剧的是你,你现在还想怎么挽回?”】
……
如果不考虑清醒者纂改现实的情况,也不考虑罗瓦莎多次轮回存在差异的情况,即苏琉锦又出海了一次。
他做了什么无从考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后的结局是被徽白送回大海。
那么,【蕴含丰富能量的白石头】可能出自这个时期,根据“善良的夜莺”这个故事,白石头的本质是一颗心脏,可能是苏琉锦分割了自己的心脏,送给了他人,心脏化作了白石头。
……
【“徽白?我不认识这个人。”苏琉锦说。】
【“在你被红塔国捞上来后,是他在照顾你,直到我穿过来。”苏明安说。】
……
这是发生在副本初期的对话,第四纪元。
目前已知,苏琉锦出来过四次。第一次,作为观察者玉玉了,回到大海。第二次,被徽白接出来,参加第零届门徒游戏。第三次,不明目标,留下了白石头,被徽白送回大海。第四次,什么都不记得的苏琉锦,作为小王子被红塔捞上来,随后被苏明安附身。
“以及,曾在我涉海之前出现过一次,持有恶魔母神钥匙的自称【世界】的苏琉锦,他的性情与我认知的苏琉锦有显着差异,冰冷、无情、淡漠。”苏明安思索,“我通过翻阅‘世界之书’看到了这段对话。”
……
【“食物链的最底层——从某种意义上,亦是食物链的最高层。灯塔水母能被万物捕食,却也化作万物体内的营养。”白发少年笑道,】
【“无数吃过我的生物,它们死后分解成了土壤,所以,你脚下的土壤,亦是我的一部分。”】
【“无数吃过我的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吐出了氧气,所以,你呼吸的空气,亦是我的一部分。”】
【“——凡是吃过我的生物,在寻常而普遍的生物循环中,通过反刍、分解、生产、排泄等方式,不知不觉用‘我’的一部分,酿造此世。”】
【“灯塔水母,它看似只是一团小小的水母。实则,整个世界,都是我。”】
【“你也可以叫我的种族的另一个名字——‘罗瓦莎’。”】
……
“他的诞生时期,按理应该是最早的。”苏明安思索着。
“有一个错误!”卡萨迪亚蹦蹦跳跳,黏黏糊糊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牵起了几个五彩缤纷的气球,“咦哈!有一个错误!一个错误!”
……错误。
苏明安沉默片刻,很快判断:
“原来如此,‘世界’才是最初的0820号。”
“他自始至终都在海底,很少外出,直到最后才出来露了一面。至于我熟悉的那位苏琉锦,则是‘世界’分出来的,是【观察者苏琉锦——冠军001号——战神龙王旁白音(海中手捧木盒的少年)——红塔小王子】这样的顺序。”
他说到这里,又沉默了。
这样一来,岂不是……
蜉蝣艳羡飞鸟寿命绵长,焉知飞鸟羡慕人类百年长寿?
作为被废弃的血肉模糊的白发少年们,羡慕位于实验室最中央罐子里的小国王,认为小国王是成功率最高的少年。
然而,焉知作为培养皿的小国王,更羡慕外界与苏明安熟识的苏琉锦。
更惊人的是,焉知与苏明安熟识的苏琉锦,亦是“世界”分裂而来。
白发少年们——小国王——苏琉锦——“世界”。
不过,苏明安熟悉的那位苏琉锦已然独立而完整,正如原本的徽白与后世的徽白,不能看作同一人。“世界”也与苏琉锦完全不是一人。
苏琉锦是苏琉锦,“世界”是“世界”。即使前者分裂于后者,前者也已经是独立的生命,他所做的一切旷日持久,与一直待在海里的“世界”远不一样。
“所以,苏琉锦,这些身影都是他,也都蕴含了不同少年们的特质……”苏明安望向一道道身影,“他让他们重新活了一次,他也让自己重新活了一次。”
终其所然,无数分体都取自本体的血肉,被放在了不同的罐子里重新生长,最后在生长到一定程度后,再度缝进本体。
那么,该怎么看待他们呢?
那些被废弃、被搅得血肉模糊的白发少年们,那些被宣判为错误的“苏琉锦人格”都已然死亡,却被一股脑地存储进最后的本体。本体获得自由后,又将自己切割成了那么多瓣,仿佛复现了那些性格迥异的身影。
他的不幸建立于其他苏琉锦的死亡之上,他的幸运也建立在他们的爱之上,他接替着他们的爱去代替体会甜蜜与糖果的香气,却也活出了他自己的人生。
苏琉锦,大概也一直为着自我认知的问题困惑着。他的身上掺杂了太多复杂的因素,先是切片作实验,然后实验成功后融合,再是投放进海里,被分出一瓣切片上岸,随后又是为了拖住至高之主,自我切片……分分合合,如此算来,竟有四五次之多。
人光是一次切片,就足以迷茫。为了这个世界,苏琉锦却是足足四五次。切了又合,合了又切,有时合起来的,甚至并非他本身的切片。
人究竟该如何认知“自己”的全部?
当每一块木板都被更换,它还是原来的船吗?当一个人的记忆、身体、灵魂都被无数次分割重组,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纯白空间忽然波动起来,色彩混合又分离,仿佛调色盘上的颜料被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