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布莱克直白道:“路德维希讲话弯弯绕绕的,老子就直接说了——你们必须与我们签订一个契约!”
“我们所有人,会剥离关于旧文明与方舟航程的一切记忆。作为交换,你必须以世界树之名,立下不可悖逆的法则契约,绝对禁止以任何形式引导原生种族伤害、奴役来自方舟的人类。自此,再无外来者与原住民,只有共同呼吸于此片苍穹下的生灵。”
伊鸠莱尔眼瞳闪动。
——她显然被震撼了。
八人到来之前,她曾无数次预想他们会做什么,他们可能愤怒地向她开战,可能不顾一切要烧毁世界树,甚至可能屠杀这颗星球上的生命直到两败俱伤。
然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要求的是,再无彼此。
……竟然是,抛弃一切藩篱与偏见,化为完全一致的生命,作为白纸从头开始。
说到底,他们矛盾的根源,就是“原住民”与“外来者”,但若是双方都不记得自己的来处,那就不会存在藩篱。
这些人,相当于抛弃了故乡与自我……忘记一切,也要带着人类活下去。
毕竟,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只是想“活着”而已,理想以及更高的东西,是要用血与命去换取的。他们是在考虑大多数人的存活。
当初一亿人离开亦是无奈之举,他们曾经竭尽全力想打造和平的世界,让故事走向美满的未来,然而,环境如此残酷,发展不尽人意,他们最后能保全大多数人的,唯有此法。
洛克的眼神却很冷静:“普通人没有错,你和世界树决定杀死我们时,那些尚未演化完成的生命并不知情。”
“我们清楚,这番决定会被谴责、会被辱骂、会被钉上耻辱架。当然也会有很多人,他们很伟大,宁愿死去也不愿意抛去记忆。可惜的是,这次我们不能征求他们意见了,否则,更大的混乱会让更多人死去。”
“伊鸠莱尔,斑斓星球的守望者,你可有足够的魄力——与我们共同承担这份令天下人忘却一切的罪孽,并准备面对可能付出的代价?”
伊鸠莱尔沉默了。
徽白抚胸,平静道:“背弃过往所有的荣光与伤痛,换取一个或许能萌芽的未来。这份协议所带来的所有屈辱——软弱、怯懦、乃至背叛的骂名——由我们承担。”
“另外五人,安忒托利亚没有前来,伊迪丝去找她了,两人死亡,而苏明……苏卿将有比我们更遥远的未来,等待他去谱写。他不该被禁锢在这里,他也不会停留此地,他属于天空。”
伊鸠莱尔沉默良久,缓缓道:“剥离记忆……意味着你们将作为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坠入此界的轮回之流,不再是超然物外的玩家们。你,徽白,或许会泯然于众生,碌碌无为,度过无人铭记的一生;你,布莱克,可能空负龙族之力,却心智退回蒙昧,甚至被一只饶舌的雀鸟轻易欺瞒;而你,洛克,或许会忘却所有缜密与机巧,成为某个少年身后沉默的影子,作为恶魔卑躬屈膝……即便知晓是这样的终局,你们也情愿?”
“当然不情愿!”布莱克咬牙切齿,嗓音沙哑,“但唯有此法,可让更多人活下去!那些怀抱孩童的瘦弱之人,那些垂垂老矣的白发人,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我们不能强求他们追逐理想!他们很多人都只是想活!”
“而且,我们并非背弃了理想,要达成此协议,你必须同意一个条件。”穆长缨站出来,这位龙国女子英姿勃发地竖起长枪,傲然道,“记忆可以封存,但必须留下一把钥匙!一个能让所有人在未来某个时刻,重新忆起‘我们是谁’的机会!否则,在下不介意让你这该死的背信者尝尝长枪的滋味!”
——所有人能唤醒一次记忆的机会,并非如苏明安记忆里所知,是伊鸠莱尔“仁慈”给予。
——而是人类为自己据理力争,换来的机会。
从来不能奢求敌人的怜悯,所有的一切,必须要他们亲手得偿。
伊鸠莱尔缓缓颔首:“……好。”
这一次,他们在化为世界树的卡萨迪亚之下,在第二席的见证之下,签订了无法被撕毁的契约。
路德维希轻轻叹息,冉帛的眼神闪烁着科学家的专注,茅涟面容凝重如历经风霜的岩石,徽白嘴角牵起一丝弧度,穆长缨长舒一口气,洛克眼神冷静如深潭。
约定好的幸福道路,最终未能走向糖果屋、幽深林地亦或桃花山谷。
身后是已然沉入深海的旧日方舟,面前是迷雾笼罩的新纪元。
承载着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新的方舟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显现——所有的欢笑、泪水、约定,都将被时间的洪流冲刷磨蚀。
他们即将前往山崖的“墨色之海”,海水足以洗净铅华。
旧日的篇章与记忆将被永久封存,新的故事,终于启航。
路德维希抬起头:
“希望我们的抉择不是错误。”
“等待‘我们’与‘他们’相见的那一刻。”
……
这一刻。
恰好在这一刻。
两道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黑发青年拉着白发少年的手,从空中悬浮的小型飞船落下,十字光辉犹如羽毛,他们轻柔降落,落在世界树下。
……
半小时前。
利用黑客技术偷了一座小型航船,苏明安带着苏琉锦飞向宇宙。
舷窗外,遥远的星云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泼洒绵延不息的深紫与海蓝。
“教主,快看。”苏琉锦脸色苍白,却始终贴在舷窗上,“那颗蓝色的星辰,像不像我们昨天吃的蛋糕上糖霜。”
苏明安站在他身侧,看着星光流淌过少年纤细的脖颈和脆弱的肩线,看着他眼中不灭的好奇与憧憬。
其实苏琉锦并不是一个特别天真的人,相反,他很聪明、很冷静,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在实验室里,他维持着骄傲肆意的小国王形象,在苏明安面前,则显得单纯而无辜。这并非他故意矫饰,而是一种天生的保护色,他习惯在不同情境下展露出最无害的自己,以此求得生存,即使在苏明安面前不需要,他也会下意识这么做。
毕竟,一个不被两个世界善待的少年,一个面临无处不在恶意的少年,一个处境最危险、最被针对的“原初”,这是他的生存法则。
天真与单纯,是真的。聪明与复杂,亦是真的。
他就像一个被泼洒了各色颜料的多面体,却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筋骨,每个人看到这颗璀璨的宝石,都能看到不同的色彩。从不是一张单薄的、固定符号的白纸。
“我这几天,翻了一些书……你们翟星的书。”苏琉锦轻声道,“有一本书叫作《高中生物》,我感觉很有意思。”
高中生物?
苏明安歪了歪头,相比于高中物理和高中化学,确实是高中生物最有意思。
“你看到了生物书图片里的水母?”苏明安说。
“我看到了课本上的一个案例。”苏琉锦仰起头,“一对夫妻为了救一个小孩,采用试管又生了一个小孩。这个小孩由基因培养而成,他的血型、肾脏、肝乃至心脏……都符合这对夫妻第一个孩子的生理特征,也就是说,第二个孩子的出现,是为了给第一个孩子提供备份,让第一个生病的孩子能够活下去……”
“我没看过这个案例。”苏明安想了想。
“我这些天看了很多书。”苏琉锦望过来,“我在想,第二个孩子诞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第一个孩子没有生病,他根本不会诞生于世,他之所以出生,是因为父母需要他付出鲜血与器官……”
“我想。”苏明安说,“是因为‘爱’。”
“‘爱’。”苏琉锦咀嚼着这个词汇,“他的诞生真的是出自爱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父母。”苏明安说,“即使最初的目的是工具,但生命一旦诞生,意义就超越了用途。就像一块矿石被开采出来是为了建造城墙,但它也可能被雕琢成艺术品。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参与和塑造这个世界。”
他看向苏琉锦:“那个孩子,他可以拒绝,也可以在接受的同时,去寻找属于自己人生的其他意义。献血或捐献器官可以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不应是全部。他可以成为画家、教师、农夫……任何他想成为的人。他的意义由他之后的每一个选择书写,而非仅由出生的目的决定。”
苏琉锦安静地听着,眼神闪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
“你说得对。意义需要自己寻找。哪怕出身于最功利的‘设计’,哪怕最初被定义为‘工具’或‘容器’……”
“在你们过去的文明里,我听说‘基因编辑’是被法律禁止的禁忌话题,涉及伦理,然而现在,它反而成为了拯救你们世界的一个方法——我因此而诞生。”
“我还听闻,你们已经可以做到通过基因筛选,定制婴孩的发色、瞳色、肤色、身高、大脑……这样一来,每个孩子都能赢在起跑线。”
“可是,你有没有联想到一个概念?”
苏明安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创生……”
在出生之前,就用科学基因筛选的手段定制婴孩的发色、瞳色、肤色等,这与创生之前设定oc有什么区别?
人类终于走向了“殊途同归”。设定新生oc的,是笔墨。设定新生婴孩的,是科学基因筛选。
——被设定的人生、被设定的外貌、被设定的情商与智商,“设定”与“基因筛选”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苏琉锦的人生受限,他被牢牢设定着,他与被世主控制的祈昼,在某种层面上大同小异,即使他们分别出自翟星人类科学与罗瓦莎创生。
“双子星”世界,在某种层面如此讽刺。
“我知道我的诞生并不被期待。他们期待的是一个结果,一个完美的‘成品’,一个能承载文明未来的‘界主’。我的思维、我的喜好、我的性格,都受到了精心筛选。”
苏琉锦望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这双手能弹钢琴,是因为他们需要测试我的精细操作和情感共鸣能力;喜欢看童话,或许是因为结构简单的叙事更利于人格稳定。”
“但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梦境,我在梦里成为了‘小国王’。我学会了用手指枪维护我的‘规则’,我抽到了上上签并坚信它能带来好运,我感受到了冷,也记住了你承诺的‘不会再冷’。我和你在这里,讨论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一本教科书里的案例——这些瞬间,难道不也是真实且独属于我的吗?”
“出生的目的无法选择,但如何诠释生命取决于你自己。”苏明安肯定了他的想法,“你不是案例里那个孩子,你比他更早地开始了这种思考。这就是你超越设计的证明。”
苏琉锦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是啊,我已经超越了他们的‘设计’。”
他喃喃着,仿佛藏着什么话。
“我没有输……”
“我输了很多次,但唯独这场战役……我没有输给他们的‘设计’!”
望向星空,少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紧了苏明安的衣袖。苏明安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低得让人心惊。
“冷吗?”苏明安问。
苏琉锦点了点头:“宇宙里,果然比方舟更冷啊……”
他安静了下来,贪婪地望着窗外。
“真好啊……”他极轻地叹息,嘴角带着笑意,仿佛抽到了一支预示一切顺利的“上上签”,
“能看到这样的景色……能和你一起……进行这样的冒险……”
“这简直就是……最棒的梦了……”
飞船朝着那颗斑斓星球平稳驶去,幽蓝的火焰光辉在船尾流转,如同凌空飞舞的羽翼。
他们正携着手飞向终局。
……
苏明安带着苏琉锦落地,望见徽白等人与伊鸠莱尔。
苏明安立刻举刀,指向其中一位侦探扮相的男子:
“珀洛。”
“我以主人的身份,强令你说出真相——你是否是这场梦境背后的造梦人?”
他利用了自己“苏文璃”的身份,珀洛与自己有恶魔主从契约。他牢牢盯着洛克的眼睛,试图看出一分一毫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