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的讲述戛然而止,静室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那段惨绝人寰的回忆,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佝偻着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再次被那场大火灼伤,被那冰冷的雨水浇透。
苏凌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落在黑牙那痛苦不堪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后来呢?”
他的问话简洁而平静,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扇通往更深远记忆的门。
黑牙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那无边的血色与黑暗之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惚地、断断续续地继续道:“不知道......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漂了很久......然后,有了一点知觉......”
他的声音飘忽,如同梦呓。
“我恍恍惚惚的......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那烧焦的废墟里了......我躺在一张......很软和的榻上,身上盖着干净暖和的衾被......”
黑牙努力回忆着,试图拼凑起那段模糊的记忆。
“那好像是一间......客栈的上房。屋子不算很宽敞,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窗棂是细木格的,糊着洁白的桑皮纸,窗外似乎还有隐约的市声传来。屋里桌椅摆设都是半旧的,却擦得一尘不染......”
“墙角有个黄铜的熏笼,里面大概埋着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安神的草木香气,驱散了些许我骨子里的寒意......”
“旁边......还有几个穿着干净布衣的下人模样的,在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端着水盆、拿着布巾......见我醒了,他们脸上都露出......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很真切,不是装出来的......连忙凑过来,低声问我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苏凌静静地听着,适时地插言道:“看来你是被人从火场中救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可知救你之人是谁?”
他这个问题问得自然,却直指核心。
然而黑牙似乎完全沉浸在对那段朦胧初醒时期的回忆里,并未直接回答苏凌的疑问,而是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说道:“我虽然醒了......但觉得......浑身像是被大石碾过一遍,又像是魂儿还没完全回来......心口那里空落落的疼,又闷得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抬抬手都艰难......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在那张软榻上......又不知道躺了多少天......像是几天,又像是十几天......日子都过糊涂了......”
“期间......那些下人......一日三餐,按时辰送来......吃的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顿顿都有荤有素,熬得烂烂的肉粥,蒸得嫩嫩的蛋羹,还有煨得喷香的鸡汤......很是丰盛,也极好下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不仅如此......每天......还有专人,按时按点地送来汤药......那药汁黑乎乎的,闻着极苦,但他们总是耐心地等着,看着我一口一口喝完,才会放心离开......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挑不出一点错处......”
苏凌闻言,微微颔首,淡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你是遇到了贵人,心善且细致,将你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这般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黑牙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因这段回忆而注入了一点点微弱的光,他哑声道:“是啊......我那时......虽然嗓子被烟火熏坏了,疼得厉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心里......到底是慢慢活泛过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我......等我完全清醒过来,脑子不再那么昏沉之后......我就在心里......暗暗发了誓......我一定要问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从那片火海里出来的?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而那位......将我救下,给我治病,给我吃喝的恩公......究竟......是谁!”
他的语气变得坚定,尽管声音依旧嘶哑虚弱。
“我那时虽然才十五岁,家破人亡,孑然一身,除了这条捡回来的烂命,一无所有......但我爹娘从小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哪怕......哪怕我黑牙从此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要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
黑牙沉默了片刻,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积蓄继续讲述的力量。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了些,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如同为他接下来的话语伴奏着一曲低回的背景乐。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穿过受损的喉管,发出嘶哑的杂音,然后继续讲了起来。
“就这样......又捱过了几日汤药和饭食的将养,我身上总算......总算有了点力气,不再像滩烂泥似的动弹不得。也......也能勉强开口说话了......”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烈火灼烤的痛楚和窒息感,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可是......这嗓子......却彻底坏了。从那以后,十五岁的少年人,发出的声音......却嘶哑、低沉,像被砂石磨过,如同五六旬历经风霜的老翁......再也好不了了。”
“就是......就是苏大人您现在听到的这副腔调。”
苏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此前虽觉黑牙嗓音异常,却只以为是其作为杀手刻意伪装的冷硬,或是某种功法所致,未曾想竟是少年时遭此大难留下的永久创伤。
他微微颔首,并未出言安慰,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黑牙继续用那沙哑又有些怪异的嗓音叙述道:“我......我就用这副难听至极的嗓子......开始向房里进出伺候的那些人问......这里到底是何处?究竟......是谁救了我?我......我想当面叩谢恩公。”
他的眉头渐渐锁紧,露出困惑与不解之色。
“可是......奇怪得很。无论我怎么问,问的是谁,那些人......都像是约好了一般,绝不跟我搭话交流。他们听见我的问题,只是转过头,朝我露出一个......一个很标准、很客气,甚至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微笑,然后......然后就继续手脚不停地做他们手头的事,擦桌子、换药、端水......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或者......听到了,却完全不想回答。”
苏凌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他沉吟片刻,缓缓分析道:“寻常救人者,若非施恩不望报的真君子,便是有所图谋。”
“若是前者,救你性命,予你温饱,已是仁至义尽,大可坦然受你谢意,甚至告知身份住处,让你日后安心养伤便是,何须如此讳莫如深,令被救者心中忐忑不安?若是后者......则更应显露身份,或施以恩惠让你感念,或直接言明所求,方是常理。”
他目光微抬,看向黑牙道:“如今这般,所有下人皆统一口径,对你的疑问避而不谈,笑而不答......这绝非寻常救助者的做派。”
“倒像是......奉命行事,且这命令的核心,便是暂时对你隐瞒某些关键信息。救你之人,其身份......恐怕不同寻常,其救你的目的,或许也并非单纯的‘善心’二字可以概括。”
黑牙待苏凌分析完毕,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又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苏大人说的是......我当时虽年少,经历大变后心思混沌,但也渐渐觉出不对劲了。可是......可是无功受禄,寝食难安。更何况我欠下的,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天大的恩情!”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道:“所以......越是没人告诉我,我心里就越是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越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谁救了我?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
“然而......无论我怎么问,甚至后来带着哀求的语气去问,那些下人......依旧是那副一模一样的表情,客气的微笑,然后......沉默。”
黑牙的拳头微微握紧,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种被无形墙壁困住的憋闷和无力。
“到后来......我实在......实在憋闷得快要疯了,胸口那股气堵着,不上不下,比身上的伤还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我......我选择了最笨、最极端的法子......我不吃不喝了。我把饭菜药汤都推开,用我这破嗓子告诉他们......要是......要是不给我说清楚这一切,不让我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决然不会再吃喝一口!就让我......就这么饿死渴死算了!”
黑牙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年少时的不谙世事和走投无路的决绝。
“现在回想起来......做法是有些极端幼稚了......但那时......我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能拿来问个明白的呢?”
苏凌闻言,并未评价其做法是否得当,只是淡淡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你当时处境,心生惶惑,欲求真相,此举虽险,却也是无奈之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可以理解。”
得到苏凌的理解,黑牙似乎松了口气,继续道:“那些下人见我态度坚决,是真的宁死也要问个明白,他们也没办法了......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让我稍安勿躁,千万保重身体,然后......便急匆匆地转身出去了,看样子......是去禀报了。”
“我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不知道等下来的会是谁?是不是就是那位救我的恩公?”黑牙的目光投向窗外雨幕,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我就那么直挺挺地靠在榻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我听到了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由远及近......然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描述着,语气中带着一种时隔多年仍存的清晰印象。
“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岁看起来不到五十的中年人,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锦缎常服,衣料考究,却并无过多纹饰,显得十分沉稳内敛。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短须,双目炯炯有神,开合之间显得极有主见,却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他步履从容,身姿挺拔,气度沉稳,一看便知是久居人上、惯于发号施令之人。”
“但他脸上并无倨傲之色,反而带着一种......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力,只是那亲和力之下,又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不敢放肆的疏离感。”
“他走进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朝我淡淡一笑,那笑容似乎能安抚人心,却又让人看不透深浅。”
然后,黑牙模仿着那中年人的语气,声音沉稳,中气十足,仿佛那人就在眼前。
“那人开口,听下人们说......说是小友你要见我么?”
“想必这位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喽......”苏凌淡淡开口问道。
黑牙的呼吸粗重,仿佛那段回忆本身便重若千钧。他缓缓继续,声音嘶哑。
“苏大人您方才问,来者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吧?”
黑牙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我最初......也是这般以为的。当时我心头一热,也顾不上身上还疼着,挣扎着就要从榻上爬起来,想给这位瞧着就不一般的中年人磕头谢恩......却被他抢先一步,伸手轻轻拦住了。”
他顿了顿,仿佛再次感受到那只手的力度。
“我正懵着,不明白为何不受我的礼,心里还有些慌......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稳得很,话说得清清楚楚,‘小友不必多礼。我,并非你的救命恩人。故而,万万受不起你这一拜。’”
静室内,苏凌与周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有些意外。
苏凌眸光微动,追问道:“哦?此人竟非正主?那他是何人?”
黑牙继续用那沉郁的嗓音道:“我正要开口问他是谁,我那恩公又在哪儿......他却像是能看透我的心,不等我问便说道,‘我知道,小友你此刻心中必有万千疑问,堆积如山,不吐不快。’”
“他话头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不过,在你发问之前,不妨先听我说上几句。或许,听完我的话,你心中的许多疑惑,便能自行找到答案了。’”
黑牙叹了口气道:“然后,他便自报了家门。他说......他是救我性命的那位恩公府上的管家,让我可以唤他一声‘忠叔’。”
“他说他跟着我家恩公许多年了,是恩公最信重的心腹。这次,是因为恩公有极要紧的事脱不开身,无法久留,而我当时昏迷不醒,性命攸关,恩公实在放心不下,才特意将他这位老管家留下,全权负责照料我,直到我醒来、身子好些为止。”
“忠叔......”黑牙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
“他还告诉我,这里已经离昕阳郡一百多里地了,是个叫‘离关镇’的地方。我们待的,是镇上一家客栈。他让我放宽心,说现在我很安全,昕阳那边的人,绝对没人知道我的下落,更没人想得到......我周家的小儿子,竟然还活着。”
听到“离关镇”和“无人知晓”,苏凌眼中若有所思,但并未打断。
黑牙道:“我听了这些,才总算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又是怎么到的这儿。但我心里......终究还存着最后一点妄想......”
“我抱着那万分之一的盼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问他......我......我的家......怎么样了?我爹娘......我阿姐......他们......”
黑牙的声音再次哽住,难以继续。
他缓了缓,才嘶哑道:“那忠叔一听,脸上那点平和立刻没了,变得沉痛无比。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好像有千斤重,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小友......节哀。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只剩残垣断壁,一片焦黑的废墟瓦砾......’”
“他说......我家主人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得极大......我们家......已经......已经没一个活口了......他家主人拼着危险,只在火场边上......看到了我倒在那儿,还剩一口气......要是再晚上半步,恐怕连我......也要被那大火吞得干干净净了......”
“尽管早已知道结局,但亲耳从这“恩公”的管家嘴里听到这冰冷的、毫无希望的宣判,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眼前发黑,所有力气都被抽干,彻骨的寒冷和剧痛再次淹没了我......”
黑牙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呼吸急促,极力地克制着心中的痛恸。
“那忠叔眼光毒辣,显然看出我内心极度的痛苦和悲伤,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低,带着种近乎怜悯的柔和,低声道说,‘小友......若是心中悲伤难抑......不妨......就哭出来吧。莫要强忍着......哭出来......或许......会好过一些......’”
“......这句话,像是终于砸开了那道死死堵着悲痛的闸门。
我再也忍不住,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惊惧、无助、愤怒和彻骨的悲伤,如同破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强撑的硬壳。”我当时......猛地蜷缩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放声痛哭。黑牙的声音悲凉而无助。
“那哭声嘶哑、破碎、绝望,完全不似人声,仿佛受伤野兽的哀嚎,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在这间陌生的客栈房间里猛烈地回荡着......”
讲到这里,黑牙难以自持,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他脸上狰狞的伤疤,更显悲怆。
多年的杀手生涯早已将他的心磨砺得冷硬,但触及这最深处的伤痛,依旧如同揭开未曾愈合的血痂。
苏凌站起身,走到黑牙近前,长叹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太多的意味。
他并未多言,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黑牙不断颤抖的肩膀。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良久,黑牙才慢慢止住悲声,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激荡的心绪平复下来。
他继续用那嘶哑的嗓音讲述道:“我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我才抬起头,看着那忠叔......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一家安分守己,为何会遭此横祸?杀我全家的人,到底是谁?还有......救我的恩公......他到底是谁?我......我如何才能见到他,当面叩谢这再造之恩?”
黑牙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急于寻求答案的少年。
“那忠叔听了我一连串的问题,又叹了口气,他说......杀我全家的人是谁,为何下此毒手,还有他家主人是谁......这些问题,他都不能告诉我。”
“他说......‘若是小友你真的想知道这一切答案,就在此处安心再将养恢复两三日。两三日后,你若觉得身子无大碍了,便随我一同上路。到时......你自然会知晓所有的一切。’”
“我......我还能有什么选择?”黑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苦涩,
“我又恢复了两三日,身子骨确实利索多了,虽然内里还虚着,但走路行动已无大碍。那忠叔便打点好了行装,我......我便跟着他一起离开了离关镇。”
“他单独给我准备了一乘马车,不算豪华,但遮风避雨。我们就这么一路行了好几日,晓行夜宿。”
“每次投宿客栈,当我下了马车......不知为何,总觉得身边的行人、店里的伙计,总会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黑牙的眉头皱起。
“我虽然心中奇怪,但那时心思沉重,并未深想,每次都是低着头,快步跟着忠叔走进客房。”
“就这样,马车又行了五六日......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巨大而繁华的城池。我们进入城中。在一座气象森严的府邸前停下。”
黑牙的描述到此停顿,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凌,忽然问道:“苏大人......您可知,那座城是哪里?我们最终进入的那座气象森严的府邸,又是何处?”
苏凌略加思考,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目光如电,淡淡开口道:“却是不难猜的。那座城,自然是京都龙台。而那府邸......若我所料不差,便是当朝大鸿胪,孔鹤臣的府邸。不知对否?”
黑牙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因惊骇而更加嘶哑。
“苏大人......您......您是如何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