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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凌见黑牙满脸震惊,问他如何知晓是孔鹤臣的府邸,并未做过多解释,只是神色淡然,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这般情形下,能从那般绝境中将你捞出,保下一个‘已死之人’性命的,放眼当时,除了这位手眼通天、圣眷正隆的大鸿胪孔鹤臣,还能有谁?”

“寻常富户豪绅,纵有善心,又岂敢、岂能插手这等涉及郡兵、户部文书的天大祸事?更遑论将痕迹抹得如此干净,将你藏得如此严实。此等手段与魄力,非位高权重者不能为。”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黑牙。

“再者,若非是他救了你,予你新生,你后来又如何能成为他手中那柄藏得最深、也最锋利的暗影獠牙?这其中的因果,再分明不过。唯有他施下这‘再造之恩’,你才会因这份沉甸甸的、无处可报的恩情,顺理成章地认他为主,心甘情愿为他效死,不是吗?”

黑牙闻言,怔了片刻,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嘶哑道:“大人明见万里......确是此理。”

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情绪压下,继续用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回溯那段决定了他后半生命运的过往。

“我随着那忠叔,在那座气象森严、门庭高阔的府邸门前停下脚步。仰头望去,朱漆大门、锃亮铜钉、威严石狮,还有那高悬的匾额......无一不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忠叔转过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庄重,他看着我,沉声问道:‘小友,你可知,这府邸是何处?’”

黑牙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扇巨大的门扉。“我那时......已然十五岁了,虽生在边郡小县,却也跟着我爹读过几年书,识得字。那匾额上‘大鸿胪府’四个鎏金大字,我是认得的......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忠叔见状,似是满意,又似是要刻意强调什么,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一字一句道,‘不错。我家主人,便是当朝大鸿胪,孔鹤臣孔大人!’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仿佛要看清我内心的每一丝波动,继续说道:‘不过,大鸿胪之职,虽位列九卿,尊荣已极,却还算不得我家主人最最尊崇的身份......’”

听到这里,苏凌不由得呵呵一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淡淡的讥讽,插言道:“不出意外,接下来还是要搬出那套说辞。圣人苗裔,天下文宗......这可真是他孔鹤臣行走朝堂、笼络人心的金字招牌,百试不爽。”

黑牙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当时......确实不知道。那忠叔见我不语,便加重了语气,同时极为郑重地朝着府门方向拱了拱手,仿佛那位主人就在眼前一般,肃然道,‘我家主人,乃是圣人苗裔,血脉尊贵!是万世师表,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楷模与旗帜!更是清流领袖,士林仰望!’”

黑牙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尴尬的笑容。

“不瞒苏大人......我那时虽然十五岁了,不算很小,但之前一直只在昕阳郡那个小县城里生活,见识短浅......根本不太明白‘圣人苗裔’、‘万世师表’、‘清流领袖’究竟意味着多么了不起的身份......只是看忠叔那般严肃崇敬、与有荣焉的神情,觉得这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头衔,所以......只能懵懵懂懂的,很用力地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他继续回忆着,语气渐渐低沉。

“那忠叔说这些的时候,一脸肃穆,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光。”

“然后,他话锋一转,神情陡然变得极为严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我,沉声道,‘这里,可不是你那个可以随意撒欢奔跑的小县城!这里是京都龙台,是大鸿胪府!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在这里,每一步路,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句话,都有讲究!行差踏错半步,都可能招来你想象不到的祸事!你可明白?’”

黑牙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重压力。

“我听了忠叔的话......心里原本就有的那点忐忑,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紧张和惶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那忠叔眼光毒辣,显然看出了我的无措和畏惧,脸上的严厉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教导的口吻说,‘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难。你初来乍到,只需牢牢记住一句话,便可保你暂时无虞。’”

“然后,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便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不该我听的,听到了也要立刻忘掉;不该我看的,看到了也要当作没看见!管住我的耳朵和眼睛,更要管住我的嘴!他问我可记住了?”

黑牙苦笑了一下,道:“我被那目光盯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我使劲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发干,嘶哑地说我......记住了。”

“忠叔这才似乎稍稍满意,嗯了一声,转身让我跟他走。他没有走向那扇巍峨的朱漆正门,而是引着我,转向旁边一道相对狭窄的角门”

“直到跟着忠叔,低着头,从那道角门踏进大鸿胪府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到了极点......仿佛踏进的不是一座府邸,而是另一个......完全无法预料吉凶的未来。”

黑牙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那双眸子深处,依旧残留着当年踏入那座庞大府邸时,一个边郡少年特有的惶惑与茫然。他继续用那被烟火毁坏的、沙哑的嗓音回忆道:“我跟着忠叔,从那道低矮的角门进去......里面......真是大得没边,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跟我家那小县城简直是天地之别。”

“脚下是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铺得又平又直,拼接得严丝合缝,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一点浮尘都瞧不见,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脏了。”

“路两边多是些松柏、翠竹,还有好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矮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瞧着是挺清雅素净的,就是......就是太安静了些,静得让人心里发毛,连声鸟叫都很少听见,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那砰砰的心跳和脚步声,显得特别响。”

“院子一重套着一重,好像没有尽头。高高的白墙,灰瓦的屋檐,朱红的廊柱,看着都一个样,回廊曲折环绕,好几次我都觉得要走迷糊了。”

黑牙顿了顿,又道:“一路碰上不少丫鬟、小厮,年纪都不大,穿着统一的青灰色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路都低着头,含着胸,脚步又轻又快,像猫儿一样。”

“他们看见忠叔,老远就停下脚步,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到路边,低声喊一句‘忠叔’,头都不敢抬一下。忠叔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一声,或者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脚步丝毫不停。”

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当年的局促与不安。

“可是......可是他们看见跟在忠叔身后的我......那眼神就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苏凌闻言,眉头一蹙道:“哦?如何不一样?......”

“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眼神......好奇?惊讶?打量?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是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们偷偷地、飞快地瞟我,那目光扫过我身上破烂肮脏的旧衣裳,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赶紧低下头,互相偷偷交换着眼色,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想嘀咕些什么,可一看到走在前面的忠叔那挺直的背影,就立刻把话死死咽了回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各自忙活去了。”

“我......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们那些目光,我心里发慌,脸上烧得厉害,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快要穿底的破布鞋,机械地跟着忠叔投在地上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道一模一样的门廊,绕了多少个弯,终于......忠叔在一处月亮门洞前停下了脚步。”

黑牙仔仔细细地回忆,生怕落下了什么细节。

“忠叔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无需多言的吩咐意味:‘就到这里了。主人就在这院中,他已然知晓你到了。你......自去见他便是。’”

“我......我心里一紧,刚想张嘴问,进去后该怎么走?该怎么行礼?见了恩公该说什么话?要注意什么规矩?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可忠叔根本不容我发问,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说完那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离开了......就......就那么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那月亮门洞前。”

黑牙的语气中充满了当年那份被骤然抛下后的极端慌乱与孤立无援。

“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伸头望着那幽静的、不知道藏着什么、是福是祸的院落,心里像揣了十几只兔子,七上八下,狂跳不止......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只觉得那门洞像一张巨兽的嘴,安静地等着我自己走进去......”

苏凌突然开口插话,打断了黑牙对当时忐忑心境的沉浸式回忆,他的问题显得冷静而若有所思,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审慎。

“既然这忠叔是孔鹤臣的管家,又是其绝对心腹,负责将你从离关镇引入京城府邸......照理说,你此后在孔府多年,为其效力,应当时常会与他打交道才是?府内诸多事务,总免不了要与这位大管家接触吧?”

黑牙闻言,却用力地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一丝深切的困惑之色。

“怪就怪在这里......苏大人。这件事,我后来想了很久都没想通。”

“不知为何,自那次他引我见到主人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忠叔。一次都没有,仿佛他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黑牙努力回忆着,语气变得十分肯定,甚至带着点自我怀疑。“就好像......就好像这个人突然从孔府里彻底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又或者......他根本从未在孔府里真实存在过?孔府上下,从主人孔鹤臣,到下面各级管事、丫鬟、小厮......再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忠叔’这个人,一个字都没有。”

他似又强调一般道:“我甚至......我甚至后来伤势好转后,还曾壮着胆子悄悄问过一个看似面善的老仆,他却一脸茫然,反问我‘府里何时有过一位叫忠叔的管家?’......那一刻,我真以为......以为那天在离关镇,后来引我入京、带我进府的那个人......是不是我重伤未愈,心神恍惚之下,产生的幻觉......”

苏凌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但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眸中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却锐利如剑的亮光。他并未再就此事追问任何细节,只是将这极其反常的、近乎“人间蒸发”的重大蹊跷之处,默默地、牢牢地刻在了心中。

黑牙的呼吸略微平复,继续沉入那段初次相见的记忆之中,声音嘶哑却带着清晰的画面感。

“我在那月亮门洞前......站了许久,腿都有些发僵了。心里头天人交战,最后把心一横,想着横竖都是这一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算鼓足了那点可怜的勇气,低着头,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一进去......院子不大,却格外清幽,栽着几棵老树,枝叶繁茂。然后......我就愣住了。”

黑牙的语气里充满了当时的难以置信。

“只见一位年岁看起来五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文士袍,正手里执着一把细竹枝扎成的扫把,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石径上的落叶。”

“他扫得很仔细,动作不紧不慢,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扫地,而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雅事。落叶被归拢成一小堆,整齐得有些过分。”

黑牙摇了摇头,仿佛至今仍觉不可思议。

“我......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怎么可能?这位就是忠叔口中那位圣人苗裔、当朝大鸿胪?印象里......戏文里、说书先生嘴里那些朝廷重臣,不都是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的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亲自在这里扫地?”

“我正发愣,脑子里一团乱麻,刚想硬着头皮开口......未曾想,这扫地的中年人却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当先开口了。”

黑牙模仿着当时那人的语气,那声音似乎至今仍萦绕在他耳边。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像春日里晒暖的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立刻安心下来的亲和力,字字清晰,不急不躁。”

“‘小友来了。请稍待片刻,容老夫扫净这院中些许落叶,便来与你叙话。’”

“我当时......就被震住了。”黑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一是被这位亲自扫院子的大鸿胪震惊;二是他......他这样身份的人,竟然对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没有丝毫架子和官威,还称呼我为‘小友’;三是他的声音......太温和,太平静了,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切感......”

“就这三言两语,我一路走来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还有那初次相见的巨大陌生感和恐惧......竟一下子......就消散了大半,好像被他那声音抚平了一样。”

苏凌听罢,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评论黑牙当时的感受。然而在他心中,却冷然暗忖。

孔鹤臣这一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做得还是这般熟稔,毫无烟火气。

亲执扫帚,以示清廉勤勉;温言以待,以显仁德宽厚。三两下便将一个惊惶少年之心抚平收服......这般惺惺作态,故作亲切,果然已是轻车熟路,成了他笼络人心的惯用伎俩了。

黑牙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再次看到了那个清晨,那个在落叶纷飞的庭院中,第一次真正面对孔鹤臣的场景。

“我就那么愣愣地站着,看着那位中年人......他身形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只是那发色并非全黑,仔细看去,鬓角乃至发束之中,已夹杂了不少清晰的银丝,黑白交错,非但不显老态,反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儒雅与......庄重。”

黑牙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气度”,只觉得那人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韵味。

“他扫地时动作舒缓而专注,弯腰、挥扫、归拢,每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像是在干粗活,倒像是在......在纸上运笔书写,或者抚琴一般。院子里很静,只有竹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我又等了一阵,心里那点不安渐渐被这种奇异的宁静抚平了些。”

“他终于将最后几片落叶扫净,仔细地将扫帚靠墙放好,然后走到院角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边,不疾不徐地净了手,又用布巾擦了脸。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面向我。”

黑牙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当时受宠若惊的意味。

“他脸上带着些许歉然的微笑,那笑容......怎么说呢,就像冬日里晒到太阳一样,让人心里一下子又暖又踏实,如沐春风。”

“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

“‘昨夜风急雨骤,吹落了满院的树叶。老夫晨起见之,一时兴起,也不想麻烦下人们再来收拾,便自己动手清扫一番。顺便......也可挑拣些完整好看的叶片,压干了做个书签子,倒也别有一番意趣。琐事缠身,劳烦小友久等了。’”

“我当时......”黑牙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当时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堵在嗓子眼,鼻子发酸。崇敬、感激、折服......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受宠若惊,各种情绪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一股脑地涌上来。脑子里嗡嗡的,竟然......竟然傻在了那里,忘了该怎么回话。”

“他见状,竟当先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高,却透着一种豁达与亲和。他习惯性地抬手,用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捋颌下那修剪得十分整齐、同样是黑中夹杂着显着银丝的胡须,笑着对我说,‘小友一路风尘,从遥远的昕阳奔波至此,其间辛苦,老夫虽未能亲见,亦可想而知。此地并非讲话之所,秋风渐凉,咱们不如......到老夫的书房稍坐,再慢慢叙话,如何?’”

“直到这时......”黑牙的语气带着点当时的窘迫。

“我才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猛地反应过来。可一张嘴,问出的却是一个蠢得不能再蠢、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我竟然傻乎乎地问他:‘敢问......您......您就是大鸿胪孔鹤臣,孔大人么?’”

“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这院子里,除了孔鹤臣,还能有谁?忠叔明明已经说过了......”黑牙的声音里充满了当年的懊恼和紧张。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孔鹤臣闻言,非但没有丝毫嘲笑或不耐烦,脸上反而露出一抹极其郑重的神色,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语气诚恳地开口。”

“‘实在是老夫失礼,见了小友却未曾先行自报家门,累得小友动问。不错,老夫正是孔鹤臣,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大鸿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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