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乱石林的阴影如同巨兽蛰伏。皇浦云带着几名弟子蜷缩在某块龟甲状岩石后,屏声静气将周身灵气凝缩成米粒大小,藏入丹田最深处。连衣袂摩擦的声响都压到最低,唯有双目透过石缝,死死盯着林道尽头那队渐行渐远的黑衣人。
那些人玄色斗篷上绣着银线骷髅纹,马蹄声踏碎落叶,直至变成模糊的闷响。皇浦云数着对方的脚步声,直到连最后一丝血腥味都消散在夜风里,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已是深深的月牙印,混着冷汗沁入石缝。
\"宗主,他们走了?\"最小的弟子压低声音,喉头滚动着咽下口水。
皇浦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屈指弹出一粒石子。石子擦着对面的剑形石飞过,惊起几只夜枭。确认再无动静后,他才从石壁后滑坐出来,解开束发木簪让灵气缓缓舒展——就像一株久旱的枯松重新扎根土壤。
\"把这个戴上。\"皇浦云从怀中摸出三枚青铜铃铛,铃铛上刻着繁复的云纹,\"那个张云的本命铃还在响,只是气息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将其中一枚系在弟子腕间,自己则握住剩下两枚,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
当最后一缕黑气彻底退出石林范围时,皇浦云忽然起身,衣袍在夜风中扬起决绝的弧度:\"跟紧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回头——我们得在鸡鸣前找到她。\"话音未落,他已如狸猫般窜出石林,青灰色身影在月光下划出迅捷弧线,腕间铜铃却始终沉寂无声,仿佛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夜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绒布,将整片林子捂得密不透风。皇浦云屏住呼吸,脚尖轻巧地拨开垂落的藤蔓。指尖萦绕的那缕灵力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牵引着他,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空气里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偶尔有夜鸟扑棱翅膀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灵力的轨迹忽明忽暗,时而贴近地面,时而又飘向高处,仿佛在与人捉迷藏。他凝神追随着,直到前方豁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那波动才猛地一顿,像是撞进了一堵无形的墙。
洞口被几丛半枯的藤蔓遮掩着,隐约可见内里深邃的黑暗,像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皇浦云在洞口三尺外停下脚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再次摊开手掌,调动体内灵力细细探查——方才还能捕捉到的那丝微弱气息,此刻竟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风从洞口幽幽吹出,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混杂着岩石的腥气。皇浦云眉头微蹙,难道是错觉?他侧耳细听,洞内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他向前探出半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岩壁,灵力依旧毫无反应,仿佛那指引他前来的灵力,从未存在过一般。洞口的阴影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小的山洞内,潮湿的石壁上渗着水珠,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名弟子正盘膝打坐,忽然,他双目骤睁,原本平和的灵台猛地一颤——洞外三丈处,竟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灵力波动,那波动的频率与师门特有的传讯青铜令牌极为相似。
他眼神一凛,缓缓侧过头,看向不远处正擦拭一柄铁剑的师弟。后者察觉到师兄异样,停下手中动作,挑眉以目询问。青年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又指了指洞口方向,压低声音道:“听到了吗?三丈外,有灵力波动。”
师弟脸色微变,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三息之后,他脸色愈发凝重,沙哑的嗓音压得更低:“是…像是师门的传讯青铜令牌的灵力波动!但…这波动时断时续,不似平日那般精纯。”
“嗯。”青年沉吟着点头,指尖悄然搭上腰间悬挂的青铜令牌,“宗主曾说,江湖险恶,凡事多留一线。纵然是熟悉的灵力,也难保不是旁人设下的陷阱。我们在此地藏匿,从未暴露行迹,怎会突然有师门人寻来?”
师弟握紧了手中的铁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师兄的意思是…?”
“熄灭火折子,从石缝里看。”青年说着,已率先吹灭了角落里奄奄一息的火堆,洞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唯有洞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两人迅速蜷缩到洞口内侧的阴影里,透过一道狭窄的石缝,屏息凝神望向洞外蜿蜒的山道。
山风呜咽,树叶沙沙作响,那缕灵力波动仍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风中残烛,既熟悉,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青年紧了紧手中的令牌,低声道:“别出声,先看看情况。”
两名弟子慢慢的背靠着灵力墙,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湿了衣襟。左侧的弟子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师兄,你听...\"
灵力墙外的脚步声停了。
方才那拖沓的、带着金属摩擦的声响,此刻像被掐断的琴弦般骤然消失。只有风穿过洞口藤蔓的呜咽,混杂着某种极轻的、类似枯叶碎裂的响动。右侧年长些的弟子咬破舌尖,剧痛让涣散的神识清明一瞬,他指尖掐诀,将灵力墙的波动频率降至最低,像绷紧的蛛网般捕捉着墙外的气息。
\"不是黑衣人。\"他忽然低声道,声音因过度紧张而沙哑,\"他们的靴底嵌着玄铁掌,走路时会有沉雷般的震动。\"
\"那...会是谁?\"师弟的声音发颤,目光死死盯着泛着淡蓝光晕的灵力墙。方才黑衣人追杀时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淬了毒的暗器撕裂空气的锐响,几乎要冲破耳膜。
墙外传来一声轻咳,却又中气十足,好像是故意为之。
年长弟子瞳孔骤缩,猛地想起下山时,长老说过的话——\"若遇危难,可往迷雾谷方向去,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他颤抖着抬手,将灵力墙撕开一道指宽的缝隙。
潮湿的空气涌进来,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草香。
\"是...是宗主的气息?\"师弟忽然瞪大眼,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却又在下一瞬被恐惧攥紧,\"不对!黑衣人也会伪装!师兄,当心有诈!\"
灵力墙的蓝光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崩裂。墙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警惕,又一声轻咳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剑光骤然出鞘三寸,映着弟子惨白的脸。年长弟子死死盯着那道缝隙,直到看清墙外那双沾着泥污却依旧温润的布鞋,以及垂落的、缠着布条的枯瘦手指——那手指上,戴着一枚他自幼便见惯了的墨玉扳指。
\"宗.…宗主?\"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灵力墙在颤抖中缓缓消散,露出洞外那个拄着浑身浴血的身影。
突然,一阵熟悉而威严的声音从洞外传来,那是宗主的声音!
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弟子,原本还在强撑着擦拭手中的长剑,听到这声音,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洞口,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激动所取代。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洞口,逆光而立,正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宗主。那身影虽然被光线笼罩,看不真切,但那熟悉的气息,那沉稳的步伐,让所有弟子都瞬间红了眼眶。
年轻弟子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向前几步,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宗主……您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疲惫。之前为了保护少夫人,他们用尽灵力支撑着灵力墙,硬抗着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搜索,早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他们的,就是心中那一丝希望,那一点为宗主守护好少夫人的信念。如今看到宗主,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所有的恐惧、疲惫、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另一个弟子也跪倒,哽咽声在洞内此起彼伏。宗主快步走上前,扶起那个年轻弟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辛苦你们了,都起来吧。”
年轻弟子紧紧抓着宗主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宗主……少夫人……她……她没事……我们……我们守住了……”
宗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心疼:“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这一刻,所有的坚持都有了意义,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应。洞内的气氛,从之前的压抑绝望,瞬间变得温暖而充满希望。
沈兰站在山洞最里面,见那两名负责护卫她的弟子正跪在公爹面前,长衫上的血污混着泪水淌了满脸。他们原来在自己面前展现得无比果敢,此刻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肩头还在渗血便嚎啕大哭,连声道:\"弟子无能,差点未能护住少夫人周全,还请宗主责罚!\"
皇浦云非但没有动怒,反倒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哭什么?能从乱葬岗逃出来,已是大功一件。\"他目光扫过两人带伤的臂膀,声音沉如古钟,\"那伙黑衣人用的是玄铁爪,你们能滚入灌木丛,避开要害,这份机变比匹夫之勇更可贵。\"
沈兰心头一震,这才注意到弟子们虽狼狈,伤口却都在非致命处。
\"宗主...\"年长的弟子哽咽着抬头,\"可我们毕竟...\"
\"毕竟让少夫人受了惊吓?”皇浦云说道,\"但你们把人平安护住了。\"
潮湿的石壁渗出寒气,皇浦云提着剑快步穿过蜿蜒的山洞,靴底踏碎地上的枯枝败叶。越往深处光线越暗,直到看见最里面蜷缩着一抹纤弱身影,他悬了半宿的心才骤然落地。
沈兰背靠着冰凉的岩石,月白绫裙被荆棘划破数道口子,肩头与袖口的破损处露出雪色里衣,沾着些泥土与草屑。可她发髻虽乱,素净的脸上却不见半分血痕,唯有眼角泛着些微红,望见来人时,那双浸着水光的杏眼瞬间亮了起来,怯生生地唤了声\"公爹\"。
皇浦云收剑入鞘,大步上前看见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可以感觉到她微凉的皮肤,却没摸到任何伤口。他喉头滚动着松开紧抿的唇,沉声道:\"没事就好。\"目光扫过她身上挂破的衣衫,想起方才在山外见到的那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以及洞口处散落的几截断剑——那是随侍弟子的佩剑。
想必是逃亡时慌不择路闯入了这片密林,两名弟子为护她周全,定是拼尽了全力才将人安然送进这山洞深处。皇浦云望着儿媳那双惊魂未定却无甚大碍的眼睛,心中对那两个弟子生出几分感念。若非他们以命相护,此刻山洞里躺着的,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皇浦云低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沈兰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
他们迅速整理好,决定抄近路返回藏身之处。一路上,皇浦云走在最前面,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沈兰和弟子们紧随其后,每个人都放轻了脚步,不敢有丝毫懈怠。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连绵的山影上。皇浦云压低身体,拨开身前半人高的荆棘,尖细的棘刺勾住他的衣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侧耳听了片刻,只有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以及身后同伴们压抑的喘息。
“跟上,脚踩实了。”他低声嘱咐,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条山道比来时的大路难走百倍,怪石嶙峋,湿滑的苔藓像抹了油的缎子,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队伍里年纪最小的阿木脚下一滑,闷哼一声,被身旁的同伴及时拉住。皇浦云回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阿木立刻捂住嘴,眼里满是惊惧。他们都清楚,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可能引来致命的追杀。
转过一道陡峭的山坳,前方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皇浦云猛地举手示意停下,所有人瞬间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凝固了。他缓缓探出半个头,只见山道下方的开阔处,几盏昏黄的灯笼正随着马蹄声晃动,灯笼光映出黑衣人挺拔的身影,他们正沿着大路仔细搜查,刀剑在腰间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他们。”身后有人用气音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