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谢莉尔·凡·阿斯塔利亚之前,林格已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想过那时的场景、两人的交谈或者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但实际见面时他才发现,现实往往无法用想象弥补。
幽深的回廊仿佛被岁月浸染成暗褐色,石壁上的烛台间隔很远才设一盏,火光在尘埃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很长,犹如徘徊于时间之外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旧纸与油脂混合的气味,偶尔有一两缕风从不知名的缝隙中渗入,带来地底矿井特有的湿润与凉意。脚步声在石砖上回响,清晰得几乎有些刺耳,仿佛每一步都在叩问这座沉默建筑的历史。
道路曲折环绕,通往离宫最尽头的大书库,尽管对那位荒淫无道的君王来说,智慧与知识就像他的政治水平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事物,但他还是下令在离宫中修建了这么一座书库,收纳着王国自建成一千五百二十六年来所有承载于纸面上的知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去看它们哪怕一眼,但仿佛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你拥有,那就必须证明自己拥有,哪怕实际上你并不拥有。
这浩瀚如亚托利加大沙海般的书籍大部分遗失在了那场灾难中,据说后来时不时便有矿工声称自己在矿脉中挖出了书籍的残页,它们被砂石封存、被沥青包裹,就像琥珀般保存完好,间接证明了知识与地底矿藏一样都是可以挖掘的事物;而遗留下来的一小部分先是被帝国人弃若敝履——他们看不上这灭亡小国传承下来的知识,一致认为它不可能对帝国的大业起到任何帮助,后来则被圣战军有意忽视——他们同样不认为这些书籍能够解决当前最主要的问题,除非一打开书里面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武器、铠甲、鱼、饼和水源。
亚诺尔说,唯一对这些知识感兴趣的人便是圣战军领袖谢莉尔,只要不是特别忙碌的时候,她时常会来到这里,在环形墙壁、巨大书架和古老烛火的阴影中寻找着什么。
看起来她似乎找到了,至少有了一些成果。
沿着朴素的石阶一路向上,不定的烛火中访客的影子时隐时现,就像穿梭在传说和现实的夹缝间。在阶梯尽头趴着一只毛色斑斓、看起来像猫但实际上更接近于狮子的小兽,它把守着通往顶层的必经之路,不让任何人闯入。亚诺尔向它打了声招呼,又比了个手势,对方琥珀色的竖瞳中流露出一丝人性化的不耐烦,但还是起身让开了道路,又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惊扰了正在桌边沉思的少女。
她回过头来,向众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从外表上看她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与梅蒂恩正处在同样的年龄段,暗银色的瞳孔并不是正常类人种族的椭圆形,而是新月形,还拥有一头在亚托利加本地人种中极为罕见的灰白色长发,刘海向左梳拢,发丝则绕过耳背,在脑后与马尾一起用一条浅黑色的缎带束紧。不知是天生所致,还是幼年时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发质有些干枯,面容也颇为消瘦,眼窝与两颊略微凹陷,肤色苍白近似透明。她的生命看起来并不怎么活泼,反倒有些病弱,但结合唇角那抹清浅恬淡的笑容,却又奇异地流露出几分生气,犹如阳光下的玻璃,脆弱的同时闪闪发光。
朴素的衣裙,单薄的装饰,背在身后的宝剑,以及尤为引人注目的,耳畔那根白色的羽毛,那是羽族的象征,证明她虽有与人类相近的外表,其实却是异族。羽族听起来和羽精灵很像,其实完全不是一个种族,后者是高高在上的天空贵族,已经灭绝的古老血脉,而前者只是亚托利加大地上无数蛮族之一而已,他们既不会飞行,也没有世代传承的天之魔法,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对耳羽,为了在沙漠与荒原中寻找水源、躲避猛兽而进化出来的身体器官,赋予他们超常的听力,据说甚至能捕捉到一百公里之外水汽颤动的声音。
也有人认为羽族其实便是天空城坠落后、羽精灵降临大地却无法适应地面生活而退化的姿态,但这种说法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因为就算它是真的,只要羽族退化得失去了那对标志性的翅膀,也不再有庞大得足以主宰天空的魔力,人们便不会认为他们与羽精灵有什么关系。
在野蛮原始的东大陆,进化论实质上是与种群实力挂钩的,没有充分的力量,你为自己寻找到任何光辉显赫的先祖,都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谢莉尔大人,我将客人带过来了。”
亚诺尔的语气异常尊敬,虽然他一路上本就对这位圣战军领袖推崇备至,但言语中的敬意隐约已超出了普通成员对待领袖的态度,更像是虔诚的凡人在面对他的救世主。但眼前这位少女真的有资格吗?或者说她真的能做到吗?连她的兄长,那位受妖灵认可的伟大英雄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辛苦你了,亚诺尔。”谢莉尔微微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访客一行人,轻声道:“请坐吧,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林格先生、梅蒂恩小姐、爱丽丝小姐……”
她准确地说出了每个人的名字,林格并不奇怪,毕竟亚诺尔向圣战军基地发回的那封信件还是在他的注视下写完的,让年轻人好奇的是,对方最后提到依耶塔的姓名时,似乎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天使小姐身上停留了半晌。
迟钝的后者或许还未注意到这特殊的待遇,在年轻人眼中却昭然若揭,不过他没有直接询问,心想或许是羽族与羽精灵之间的传言,让这位圣战军的领袖有些好奇吧。就算抛开这层因素不谈,已经灭绝的古代精灵再度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依耶塔并未从古代羽精灵帝国的历史中继承到什么,所以,她是羽精灵的遗孤,却非羽精灵政权的遗孤,二者代表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就算末代国王毫不在意这间大书库以及其中保存的所有知识,但至少表面功夫还做得很好,用珍贵的黑棕榈木制成的长桌历经千年时光打磨仍然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它与周围那些巨大的书架相比显得如此渺小,但坐下所有访客仍然绰绰有余,甚至还多出了近一半的空位。亚诺尔并未入座,他将客人带到后便告辞离开了,临走前还带上了那只似猫似狮的小兽,于是偌大的书库内便只剩下了谢莉尔与她的客人们。
圣战军的人似乎都对这位领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信任,一点都不担忧她与一群来历不明的客人单独相处是否会发生什么意外,这是基于他们对她的了解,但也有实际事例的佐证。在起义失败、英雄战死后,圣战军退入费瑟大矿井,帝国军则乘胜追击,试图一举平息叛乱,当时出面阻拦了敌军攻势的人便是谢莉尔,她不是凭着英雄遗孤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圣战军的领袖,因为在这片大地上根本就没有血脉传承的概念,从来都是有能者上,无能者下。谢莉尔以一己之力击退了帝国军的攻势,她有能力,证明了自己不愧为英雄的妹妹,那么她当然有资格成为新的领袖。
很多人都会犯下以貌取人的忌讳,但在超凡世界,这种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外表与年龄、资历、实力往往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谢莉尔,她看起来只是个十六七岁的病弱少女,可实际上,距亚述圣战爆发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圣战军在费瑟大矿井扎根也有一代人了,他们甚至在此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发展为一个另类的政权。而这半个世纪的时间中,谢莉尔的外貌始终没有改变过,她的实际年龄无人可考,但毫不夸张地说,至少超过了这座基地中大部分人(甚至可以将林格一行人也算进去)。
之所以还用“少女”来称呼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外貌与气质实在独特,以至于让人在明知道她的生理年龄的情况下,仍忍不住将她与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词语联系在一起罢了。
就连最没有眼力的爱丽丝,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喊出“老奶奶”之类的称呼吧?
所以林格选择了一个不算疏离但也不会很冒犯的称呼:“久闻大名,谢莉尔小姐。”
“希望不是什么恶劣的名声。”
少女微微一笑:“姑且允许我以圣战军领袖的名义,欢迎诸位来到费瑟大矿井,条件所限,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谅解。此外,关于你们的来意,亚诺尔的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实际上,你们的思路是正确的,圣战军与乐园乡亚述之间,确实还保留着一定联系。并且,就在你们抵达大矿井之前,我已经向亚述的主人提到了这件事,而她给我的回答是:由你来决定。”
由你来决定,意思就是,如果谢莉尔觉得这些客人是可信的,那么,乐园乡亚述也会选择相信。
真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看来,圣战军与乐园乡亚述之间的关系远比传闻之中更为紧密。
“那,”爱丽丝的性子依然那么急躁,迫切地问道,“你要怎样才会相信我们呢?”
“这不是一个问题,爱丽丝小姐。”谢莉尔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已经相信你们了,否则,你们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与我面对面交流。”
咦,这么简单吗?
爱丽丝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又高兴起来,大概是觉得这次的行动异常顺利吧,脸上还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你真是个好人啊,谢莉尔小姐,请告诉我们乐园乡亚述究竟在什么地方吧?”
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客套,团队里几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比如蕾蒂西亚和依耶塔)也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但林格和其他人就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了,多半还有个“但是”。
“但是,”果不其然,谢莉尔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虽然相信诸位,却不能将这个情报直接告诉你们,还请各位付出一些代价来换取吧。”
爱丽丝嘴角一撇,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交易吗,谢莉尔小姐?”林格便问道。
“自然是交易,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同等的代价,这是我们圣战军一直以来的信条,也是使我们得以生存下去的基础。”灰发少女慢条斯理地说道,虽然在谈论一件很市侩的事情,但语气意外地令人感到很舒适:“如果是过去,我并不介意用这个消息来换取各位的友情,毕竟友情也是珍贵的宝物,或许未来某一日便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呢?但今时不同往日,圣战军现在更需要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我厚颜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望各位谅解。”
林格若有所思:“听起来,圣战军正面临着什么严峻的考验么?但我并未看出战争有再度打响的迹象?”
目前,帝国军的重心都放在了中部战场,与西大陆殖民者的战争上,对他们来说圣战军只是芥藓之疾,尚不值得重视。林格相信,谢莉尔和她的同伴们也不会蠢得非要在这种休养生息的时候主动挑起争端吧。
“现在看来或许如此,但谁能保证会一直如此呢?”谢莉尔深深地看了林格一眼:“不能被眼下的和平迷惑,必须为未来做好准备,这个道理,我想林格先生应该能够理解。”
林格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倒是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听说现在民间舆论对圣战军并不是那么友好,有人指责你们在同盟军共抗外敌之时仍不顾大局,执意在同盟军主力国的腹地大搞破坏,为此还拖累了中部战场的局势。若同盟军最后不幸败仗,恐怕圣战军也要负上连带的责任。谢莉尔小姐对这些言论有什么看法么?“
烛火摇曳不定,阴影潜伏未明,灰发少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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