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在雅拉斯联合帝国注意到这片近在咫尺却又荒无人烟的土地之前,曾有国家统治着万千蛮族、罪人与流亡者的后裔,那便是至今已无人知晓的古亚托利加王国。王国的末代君王为他最宠爱的妃子修建了一座名为马拉卡夏的避暑离宫,以慰藉在这风沙之地的种种苦劳。
传说宫殿的建造持续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内部极尽奢华,白石为砖,松木为梁,埋在地下的加热装置一年四季永不停转,加热后的水流通过遍布整座宫殿的铜管进行输送、储存和蒸发,人为调控宫殿内部的温度,冬暖夏凉。更有种植着耐旱的奇花异草、棕榈树和果树的花园,花园中心是喷泉或水池,水声潺潺,完全不似沙漠或荒原中能出现的景象。
至于在建造过程中消耗的财富、资源乃至人命,却不足为道,更不值得铭记了。总而言之,无论是国王还是他的宠妃都很满意,此后整日流连于避暑离宫之中,玩耍嬉戏,逐渐遗忘了国事,或者说,刻意遗忘了国事。自然,统治一个弱小、贫穷且荒凉的国家,远不如利用权势为自己的私欲服务来得重要。
但或许是离宫建造之初便埋下了隐患,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来惩戒世间一切妄为之人,结果是,在一场天崩地裂般的震动中,马拉卡夏离宫塌陷了,宠妃惨死于这场灾难之中,国王却安然无恙。地震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地层翻涌,地表开裂,最终暴露出了埋藏在地底数千年之久的巨大矿脉。
没错,那是古老而贫瘠的亚托利加大地,头一次看见了繁荣的希望。
但国王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姑且认为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为宠妃的死而悲伤不已,并一怒之下将幸免于难的侍卫、仆从乃至当初修建宫殿的匠人、奴隶和罪犯都流放到入了矿坑之中,为他陪葬。之后他像是陷入癫狂一般,不断以各种罪名迫害和杀戮自己的国民,并将他们的尸体统统抛入矿坑,就像在喂养着一只潜藏于地底永远都吃不饱的野兽。
最后的结局毋庸置疑,国民感到恐惧和愤怒,联手推翻了国王的统治,也让古亚托利加王国彻底成为了历史。但推翻国王之后,他们却因为警惕着彼此,再难以团结在一起,建立新的政权。而没有统一政权的领导与规模,对矿脉的发掘利用也就无从谈起,更别提数十年来这条矿脉不断地吞吃着活人的性命,早已被亚托利加人视为不祥和死亡的象征。最后的最后,他们的选择是用沙子、石头与离宫塌陷后的废墟将这条矿脉重新掩埋,并各自回归了远古时代互不干涉的生活,有人说,这就是亚托利加行省众多异类和蛮族部落的起源。
故事讲到这里,相信你业已经猜到了,那条被掩埋的矿脉,便是今日的费瑟大矿井,它最终落入了帝国人的手中,并伴随着战争的到来而重现天日。可惜的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它给亚托利加大地的人民带来的,似乎永远都只有无止境的苦难……以及抗争。
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一切悲剧的象征物,马拉卡夏离宫却没有因为地震而完全摧毁,它留在地面的遗址成为了无数人的墓碑,而陷入地底的部分却神奇地保持着相对完好的状态,直至千年后帝国人开发费瑟大矿井时重新发掘出来,仍对其华美的建筑风格与奢华的内部装饰而咋舌不已。
最终,位于第二十八采掘区与第二十九采掘区的夹缝间的离宫遗迹被单独开发为一个层区,改造为了矿井负责人、黑火要塞总司令与轮换驻军长官等达官显贵的休息区域,据说在战争还未扩大的时候,还有不少爱好独特的贵族富商千里迢迢赶到费瑟大矿井,只为了亲身见识一下,传说中间接导致了古亚托利加王国覆灭的离宫究竟有多么奢靡,甚至连国王与宠妃之间的“爱”,也成为了值得歌颂的情节。
自然,这种说法又是吟游诗人的无端附会了,他们总是这样,习惯将历史中所有血与火的痕迹,都编纂为笔下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时间流转,回到此刻,林格一行人正走在通往避暑离宫马拉卡夏的路上。与指挥官凯洛的会面极为短暂,双方只是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分别了,指挥官依旧回去处理自己的事务,林格一行人则在亚诺尔的带领下,前往地下离宫层区面见圣战军领袖谢莉尔。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带路的只有亚诺尔一人而已,他的同伴在完成了本次任务后便各自休息去了。倒是林格一方带上了不少人,除了他和梅蒂恩以外,少女王权几乎都到齐了,连一向自闭、尤其讨厌矿坑这种狭窄环境的依耶塔都跟了过来——或者说,被架了过来。
“好不容易来到了新的地方,就出来走走嘛。”强行挽着天使小姐的胳膊,萝乐娜笑眯眯地说道:“反正又没有诅咒了,你还怕什么呢,依耶塔?”
“呜!”天使小姐悲鸣着,翅膀微微颤抖:“这里的空气好闷啊,还有……沾到灰尘了,晚上回去洗不干净了……”
“没关系。”萝乐娜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毕竟:“谢丝塔会帮你洗的嘛。”
话虽如此,但总麻烦别人也不太好吧?依耶塔想这么说,可一看到萝乐娜笑眯眯的表情就不太敢说出口了,她害怕对方忽然冒出来一句“那就让我来帮你洗呗”怎么办?一想到炼金术师小姐那些神奇的小道具,依耶塔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觉得只是出来逛一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抱歉。”走在最前面,听着两人的对话,亚诺尔有些尴尬:“矿坑内原本部署着帝国的空气净化装置的,但在过去的战斗中损坏了,这玩意儿的维修级别又不高,所以……”
圣战军的士兵原本大部分都出身于矿工,早就习惯了内部污浊的空气环境,自然不需要适应,相比之下,倒是维护武器和防御工事更加紧要。林格可以理解,也相信依耶塔并不是在抱怨,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见奥薇拉都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吗?在过去,这种幽深和黑暗的环境可是她最大的心理阴影啊。
似乎察觉到了年轻人的目光,贝芒公主扭过头,在幽微的黑暗中向他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牙齿白得有些刺眼了。
林格默默收回视线,奥薇拉的笑容一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鼓鼓的腮帮子。
亚诺尔介绍沿途工事与设施的声音在巨大的空洞中回荡,身侧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巨大的升降平台缓缓下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深井中传开,伴随着链条与齿轮咬合的沉重节奏,仿佛正被一头沉默的金属巨兽吞入腹中。
向下,仍旧向下,明明只是三十层的深度,却让人感觉永远也不会停下。
光线逐渐黯淡下去,仅有平台四角悬挂的萤石灯投下苍白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锈迹斑斑的钢板。空气变得浑浊而滞重,弥漫着金属碎屑、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砺的触感,压迫着胸腔。
升降平台穿过一层又一层开采区域。借着一闪而过的灯光,林格能看到井壁内部错综复杂的结构:巨大的钢铁支架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岩层;纵横交错的轨道上,矿车满载着未经处理的矿石轰隆隆地驶过,车轮与铁轨摩擦溅起零星的火花;更深处,密集的脚手架和临时平台附着在井壁之上,工人们的身影在其间缓慢移动,如同附着在巨大巢穴中的工蚁,渺小而又坚韧。远处黑暗中,不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机械的轰鸣、以及模糊的号子声,这些声音在巨大的地下空间中交织回荡,形成一种永不停歇的交响。
光线主要有三种来源:一是镶嵌在岩壁或支架上的萤石灯,它们提供着稳定但昏暗的照明,勾勒出庞大结构的冰冷轮廓;二是矿工们头盔上的头灯,一道道孤零零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徘徊的萤火;最深处的通道里,则偶尔闪烁着熔炉或冶炼点的暗红色光芒,将周遭忙碌的身影映照得如同剪影,灼热的气息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感受到。
越往下,人工开凿的痕迹越显粗犷和简陋,应是人手不足以维护的缘故。圣战军控制的区域,工事多用回收的金属板、木材甚至巨石进行加固,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拼凑感,但胜在廉价和坚固。通道两侧时常可见用鲜艳涂料绘制的圣剑龙翼徽记,以及一些鼓舞士气的标语。巡逻的士兵装备混杂,神情警惕而疲惫,但眼神中大多带着一种坚定的光芒。
升降平台最终在一声沉重的闷响中停稳,亚诺尔率先走出,林格等人跟随其后,踏入了一条明显不同于上层的通道。这里的氛围悄然转变,空气中的灰尘和燥热逐渐被一种阴凉甚至略带潮湿的气息取代,粗糙的岩壁和钢铁支架也被规整的石砖墙面替代,虽然石砖表面仍覆盖着一层难以避免的矿尘,但依稀能辨出原本的质地和颜色了。头顶的照明也从昏暗的萤石灯换成了镶嵌在壁龛中的、罩着玻璃灯罩的油灯,光线虽然依旧不算明亮,却柔和了许多,投下温暖的光晕。
通道逐渐变得宽敞、整洁,甚至出现了装饰性的拱门和廊柱的雏形。矿坑那无处不在的噪音在这里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被厚实的墙壁和某种神秘的力量所隔绝。一种诡异的宁静感弥漫开来,与上方那个喧闹、粗砺、充满汗水与烈火的世界形成了愈发强烈的对比。终于,他们在一扇巨大的双开门前停下,它巨大得甚至必须利用旁边的机关,以铰链和齿轮一起拉动,才缓缓开启。
刹那间,仿佛跨越了时空。
门后展现出的景象,让踏上旅途后见惯了奢靡、壮观与华美等诸多场景的林格也感到一瞬间的恍惚。正厅地面铺着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华美的镶嵌画,描绘着沙漠绿洲、奇异的花卉和狩猎的场景;高耸的穹顶由白色的石柱支撑,柱身上雕刻着精美的螺旋纹样;墙壁上原本鲜艳的壁画虽已褪色,却仍能想象出当年的绚丽;潺潺的水声传来,大厅中央甚至有一个仍在运作的喷泉水池,清澈的水流在柔和的魔法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檀香的古老气息,完全掩盖了矿井深处的尘土与金属味。
温度适宜,凉爽宜人,与地面的酷热和井下的闷热判若两个世界。
这里就是马拉卡夏离宫,千年前的奢华与享乐之地,在吞噬了无数生命、历经塌陷与埋没之后,竟奇迹般地在矿井深处保存了下来。但它的存在只能证明这片古老的大地曾有文明存在,而并不对当时修建它的人或后来挖掘出它的人负有任何的责任。林格想,除非是居住在这座宫殿中的人,否则,其他人更情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吧。
然而,圣战军的领袖谢莉尔,便在这座宫殿内等候着客人的到来。
“请别误会,林格阁下,还有诸位。”
亚诺尔适时地向众人解释:“谢莉尔大人平时并不居住在离宫中,她更经常在自己的办公室或兵营内休息,只是最近,基于某些缘故而临时搬过来而已。”
“某些缘故?”林格敏锐地捕捉到了亚诺尔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略一挑眉:“我能知道具体是什么缘故吗?”
“谢莉尔大人会解释的。”
亚诺尔看起来知晓内情,却不愿意多言,或者说,他不能直言。
既然如此,林格也不会多问,反正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请随我来,各位。”
亚诺尔在前面带路,众人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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