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承礼微微颔首。
“听说今天下午,他就在忙活这事儿呢,正好出结果,明天赶上你要问了。”韦承礼笑道:“不过,这可汗浮图城之中,留给都护府的粮食倒是不少。”
王敬直笑了笑。
“粮食够,侯君集将军在这边搜刮的财物,有一大部分都被换成了粮食囤积在这里,加上原先就有的,所以粮食不成问题。”
“若是库房里没有这么多粮食压着,都护府治理西州,也不会这般容易了。”
“刚刚经历一场战争,民心不稳,生活不安定,想要他们安稳下来,就要让他们看看都护府的底气,大唐的底气。”
“而底气的来源,就是粮食。”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王敬直眉宇间尽是疲惫。
自打从长安来了西州,就未曾有一天是闲散下来的。
“库房里的粮食,应该能够支撑到明年开春了。”韦承礼说道:“侯将军倒是留下了很丰厚的家底给西州都护府。”
说起侯君集在这里留下了大批的粮食,两人也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他们几个人为什么会到西州。
是因为家里,父亲上奏弹劾侯君集在攻打高昌期间,搜刮财货,中饱私囊.........
罪名罗列了好几条。
但是陛下不相信。
最终争论来争论去,他们就被送到西州来了。
说是要让自己等人亲眼看看西州的情况,到底是否如同奏章中所说,侯君集贪污了,将高昌的诸多财货据为己有。
单是看府库的粮仓,侯君集必然是给西州都护府留底子了,而且是很丰厚的底子。
事实已经证明,朝中上书弹劾侯君集的奏章,是错的。
侯君集在这件事上,于他自己,于朝廷,于西州都护府,都问心无愧。
“不知道半个月之前写的家书,家中是否收到了。”王敬直叹息一声。
提起家书,韦承礼也沉默了。
“父亲他们...“王敬直的声音破碎在风沙里,“弹劾侯将军私藏金器三百斤。“
“但是那些金器,现在都变成了粮食。”韦承礼说道:“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两人的表情在昏暗烛光的照耀下明灭不定。
酒盏上的葡萄纹路映出扭曲的光影。
“西域来的葡萄酒,在风沙之中,倒显得比在繁华的长安,更有几分韵味了。”
两人相视一眼,发现对方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无奈。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到了西州,方知道,实际上,是父亲他们这些人,做错了。
夜深,风沙叩击窗棂的声响渐密,恍若长安更鼓。
“这些日子,我琢磨过了,想要治理西州,水是个大问题,解决了水的问题,不管是日常饮用,还是灌溉农田,都会方便许多。”王敬直说道:“韦兄,可愿帮我?”
韦承礼笑了笑。
“当然,这么远的西州,来都来了。”
他们虽然世家子,但是心中也是有理想抱负的。
如今,这西州,便是他们尽情施展才华的地方。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干,让家中父辈刮目相看,让陛下对他们另眼相看,他们不是只会在长安城里作些锦绣文章的富贵公子。
王敬直拿出一卷图纸。
“这是我最初的设想,西州这个地方,昼夜冷暖差距太大,风沙是咱们无法对抗的,因此,若修明渠,白日里烈日炙烤,水蒸发的太快。”
“加上这里有些地方,沙土松软,挖三丈就塌。”
韦承礼微微颔首。
“对了,我想起来,书中所说,用红柳枝编拱圈固渠。“他指尖点向图纸,“西州最不缺的就是红柳。“
“明天我打算问过周市之后,再召集耆老们问问这事,是否可行。”
“山腰上的坎儿井,也要继续挖。”
“这件事若是做好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管用多久,只要做成了,整个西州境内,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会受益,这还是往少了说的。”
若是坎儿井加暗渠修好了,日常维护妥当,那一直用下去,是不成问题的。
.......
次日,王敬直,韦承礼和周市三人凑在了一起。
周市将粮仓的情况仔细说了说。
“粮仓里的粮食很多,但是有很多都是陈粮,不过也不能要求太多,毕竟粮食这东西,在哪儿都是紧俏的好东西,当初侯将军能换到这么多,囤积在可汗浮图城,也已经不容易了。”
来了这么久,周市他们早就将周围的情况盘透了。
即便是在外地换取了粮食,运送到西州来,单是路上的损耗,就是一大笔了。
“不过,修水渠的事情,我觉得可行,在行动之前,咱们需要将计划完善起来,交给都督查看,请示过后,才能开工。”
“毕竟这一开工,就是大动作。”
三人凑在房间里研究这件事。
说着说着,也就提起了泾阳县。
周市对于泾阳县的事情很是感兴趣,他自己私底下也曾经研究过。
“就像是王兄所说,我觉得,泾阳王殿下的那个庄子上,有很多事情是咱们可以借鉴的,可是借鉴归借鉴,这里毕竟是西州,风俗地貌不同,百姓不同,因此真正实行起来,我觉得,咱们还是要多三分谨慎。”
“没错。”王敬直和韦承礼不约而同应声。
“或许.....”周市摸索着下巴:“我们可以给泾阳王殿下写一封书信,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因为我看这两年泾阳县的庄子,泾阳王殿下治理的实在是太好了,我很想问问他的心得体会。”
王敬直和韦承礼两人面面相觑。
说起来,曾经,王家跟韦家,和泾阳县庄子上的那位殿下,还有些龃龉。
如今写信请教,人家会理会自己吗?
周市也并非呆愣之人,以往的事情,他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这封信,我来写。”
周家又跟泾阳王之间没有过节。
自己仰慕泾阳王殿下依旧,此番,是虚心请教人家。
不管人家是否搭理,又是否帮忙,都无所谓。
有枣没枣打三竿就是了。
周市开始写书信。
书信送出去的同时,三人也开始实地走访,拜访周围耆老,研究水渠的事情。
“地下五丈就有暗河!“
老匠人摇头:“沙土会吃掉渠洞!“
王敬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柳枝,弯曲成拱形插进沙土。
“就像这样——每丈渠用十个柳条拱圈,缝隙抹上骆驼粪和的泥浆。“
“这样如何?”
“下方也能这般做,如此,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泥浆白灰干涸,水渠固定下来,就不会被沙土吃掉了。”
秋日里,天高云淡,李复漫步在宅子里的后花园之中,这会儿菊花开的正艳。
老赵捧着书信穿过走廊,疾步来到了李复面前。
“郎君,西州来的信。”
老赵递上竹筒。
“送信的说,静候殿下回音。”
李复眸光落在老赵手里的竹筒上。
“拆开看看。”李复吩咐着。
说罢,对着一边的随从招了招手。
随从赶忙端着铜盆来到李复面前,李复洗干净手,拿着布巾将手上的水珠擦干净。
接过信件,李复迅速浏览了一遍。
“这个周市,倒是会找门路。”
“也是个妙人。”
老赵想了想,周市?
以前没有什么来往。
是长安城御史大夫周秉德的儿子。
因为那些御史上书陛下弹劾侯君集,所以他们的儿子被送去了西州建功立业去了。
怎么书信送到泾阳县庄子上来了。
“郎君,他们这是要.......”
“在西州修水渠。”李复说道:“他们在那边,事情干的还真是有声有色的呢。”
李复不住的夸赞。
那边条件艰苦,还寻思着,长安城的这帮公子哥到了那里,会叫苦连天呢。
没想到,还真是在那里办实事。
《西州水脉勘测录》都出来了,还要借鉴以前高昌王室浴池的防渗泥。
信里一些东西写的十分详细,可以看得出,他们在那里,是真的下了功夫的。
既然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帮他们一把也好。
年轻人能有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更别说,是在帮着朝廷治理西州了。
西州都护府,自此之后,便是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走,回书房。”
李复也打起了精神。
这封信的回信,可不能糊弄。
“老赵,吩咐下去,让人好生接待信使,让他先在庄子上住一宿。”
“是。”老赵拱手应声。
次日,晨鸡唱晓时,李复将回信交给驿卒。信封里除了图纸,还塞着一包棉花种子。
不要忘记,以前大唐跟西州那边贸易,西州是靠着什么挣钱的,粮食可以种,但是想要迅速的恢复民生,还是要搞点经济作物,拿着粮食将西州这块地,牢牢的掌控在大唐的手里。
等到百姓彻底归化为大唐百姓,再进行下一步,会稳妥的多。
只是这些话,李复并没有直接在书信中言明,让他们自己参悟去吧。
送走了信使,李复回到厅中,将早饭吃了。
西州的信都送到庄子上来了,他们这帮人去西州也有一段时间了,恐怕家书早就送去长安了。
而如今长安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弹劾侯君集的那帮人,从家书之中知道了西州的情况。
他们的弹劾,对于侯君集来说是一种“冤枉”。
侯君集可没有中饱私囊。
虽然在高昌的做法他们不赞同,可是通过家书所传递给他们的信息就是,侯君集为大唐西州,为朝廷做了一件好事,免去了西州诸多的后顾之忧,让西州后续的治理,变得简单了许多。
想到长安城那些御史收到家书的表情,李复就想笑。
怕不是要在心里骂两句他们的好大儿了吧?
去一趟西州,像是被洗脑了一样。
如今长安城的平静,无非就是大家都在装聋作哑。
李二凤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戳破他们。
君臣之间,做人留一线,朝堂好相见。
但是侯君集显然不这么想了。
他是被针对的一个。
但凡这件事当中出一点点差错,侯君集,整个侯家,那就是万劫不复。
因此对于这帮装聋作哑的人,侯君集心里是一万个鄙夷,看不上。
且表现在脸上。
只不过上头有皇帝压着,他也就只能过过嘴瘾。
甚至嘴几句都不能。
侯家跟东宫之间的亲事还没有明令发下来呢。
东宫之中,李承乾看到侯君集的奏章,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
“哈哈哈哈哈。”李承乾放声大笑。
“笑什么呢?”李泰看向李承乾。
最近事情有点多,李泰被李承乾抓到东宫来帮忙了。
“这是侯将军的奏章。”
“现在朝中的御史不说话了,但是显然,侯将军也没想着放过他们,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是上个奏章,给个建议,恶心那些人一把,还是能做到的。”
“感觉侯将军,变聪明了。”
听李承乾这样一说,李泰也来了兴致。
“哦?侯将军说什么了?”
李承乾依旧面带笑意。
“侯君集请奏减西州三年赋税。”
“哈哈哈哈哈。”
李承乾再次笑出了声。
以前高昌搜刮的财货,实际上有五成留在了西州。
这是侯君集拿着那些东西换来的“底气”。
这会儿到了他这里了,逮着这件事,有点痛打落水狗的意思了。
李泰也笑了。
“哈哈哈哈,侯将军,还真是个妙人,这奏章要是送到阿耶跟前,要是在朝堂上议论,那些弹劾他的御史,怕不是要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咯。”
“这回,侯将军是真要将这帮人的嘴给堵死,一帮文臣,被一个武将堵的没话说,这还真是头一遭呢。”
李泰觉得,这事儿好玩,新奇。
“之前他还把高昌王库的金器都列了单子呢,金饼百斤,换了将近有三千石粮食,外加犁铧八百具。”
“这下子,是真把御史们的脸按在犁铧上磨啊!”
“大兄,把这奏章,送到阿耶跟前去。”
李泰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而李承乾则是考虑,送吗?
或许,是该送的,但是送过去之后,阿耶是否会拿到朝堂上说,那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