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一边听一边点头。
看看,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诗礼传家。
而不是只在嘴上挂着。
李复走到学生跟前,抬起脚来轻轻踹了踹他。
“听到陆先生说的话了吗?”
“陆家,正儿八经的诗礼传家,是往心里藏种子,不是往脑瓜里灌糨糊。”
少年憋红着脸,羞愧的低着头。
在陆博士面前,他不敢说自家诗礼传家。
陆博士,那是闻名天下的大儒,是昔日的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
秦王府十八学士,那都是汇集了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一帮人。
陆德明无奈一笑。
“好了,罚也罚过了,都站起来吧,挺直了腰板。”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殿下心里挂着土地,性子急是急了点,但是对你们没有坏处,也是为了你们,不管是去是留,都是思虑过后,才会做出决定,毕竟,即便是现在身处在这农学院之中,但是将来,你们当中,有的人,是真的不适合走这条路。”
“因此,去留的问题,你们自己要考虑清楚。”
“往后这农学院,会比你们想想的更加辛苦,所处的环境,也不过是田间地头,所以,对此实在是嫌弃的,意志不坚定的,还是早些找其他的出路为好。
不至于在此,蹉跎岁月。”
在场学子沉默着,并无一人想要离开。
被伍良业拖着往外走的学生,也在挣扎着,想要留下来。
李复对着伍良业使了个眼色。
伍良业停下了脚步。
那少年挣脱开,重新跑到了李复和陆德明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学生知错,学生知错了,还请两位先生,不要赶走学生。”
李复看向陆德明。
陆德明也看向李复,两人眼神一个交汇,心中了然。
“既然孩子知错能改,殿下,再给他一个机会吧。”陆德明帮其求情。
李复微微颔首。
“既然陆先生都出面帮你求情了,那边先暂且留下,以观后效。”李复应声。
随后,他看向张教习。
“张教习,去,找一些麸饼来。”
虽然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但是张教习已经听从李复的吩咐,去找了麸饼。
这东西在书院里也并不难找,一般都是放在仓库里,要去喂牲口的。
这年头,伺候牲口,要比伺候人更精细一些。
大片的土地,都指望着牲口出力,下雨的时候,蓑衣甚至要披在牲口身上。
自己淋雨不碍事,但是牲口一定要照顾好。
不多时张教习提着半袋子麸饼来到了这边。
“一人给他们掰一块,都尝尝。”李复示意。
张教习面露难色。
“殿下,这......”
“怎么?觉得他们吃不得?饥荒年,连这麸饼都是好东西,但凡有这么半兜子麸饼,都够存活一家人了。”
“一块麸饼,都能换一个丫头,一个小厮了。”
李复面色严肃。
想要在农学院继续待下去,要研究农学,那就要将他们那股子高高在上,心里的那些没必要的高傲,全都打碎。
一个不能脚踏实地的农学学生,一个嫌弃地里脏污泥泞的农学学生,农学院这汪浅水,养不起这些个活王八。
张教习听到这些话,呆愣在原地。
是啊,但凡当初有这样半袋子麸饼,自己的老娘也就不至于.......
在场诸多教习可都是经历过前些年的灾荒的,对于李复说的话,深以为是。
这丝毫不夸张。
“把麸饼分下去吧。”
教习们开始行动起来,从袋子里拿出麸饼,掰成一块一块的,分到学生们手里。
如同石大牛这样的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对于麸饼并不抗拒。
有吃的就行,能吃饱,更是不可多得的时候。
像他们这个年岁,在家里的时候,每天吃饭根本填不饱肚子。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孩子还多,怎么可能一天两顿饭都让人吃饱?
捏起手里的一块麸饼,石大牛吃了下去。
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时,他想起三年前,娘亲就是将这样的饼子泡软了分给他们吃。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一家,才活到了现在。
王珩盯着掌心那块暗褐色的饼子,指甲掐进了麸皮里。
\"咽下去。\"李复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这就是你们踩踏的麦子最后的模样,在饥民眼里,它比黄金更珍贵。\"
柳明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麸饼的酸涩呛得他眼眶发红。
“民生多艰,就藏在这麸饼的滋味里。”陆德明说道,他让张教习也给自己拿了一块麸饼,掰了一小块,放进了口中。
“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
李复目光扫过众人:\"既然都尝过了,那就去整理好农具,明日跟着教习下地干活,往后,这些农具,就是你们在农学院的笔!”
“但凡再让我知道,有人拿着农具在田间地头嬉笑打闹,谁说情都没有,收拾东西,离开农学院。”
“我可从未见书院其他学生,拿着笔墨纸砚,在书院里投掷打闹的。”
学生们垂首而立,躬身应是。
李复带着护卫们离开了农学院。
出了书院,李复连连叹气。
农学院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一点,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里头的学生,大概都能老实了。
若是不老实,也就只能按照开除来处理了。
毕竟,不能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大唐没有律法说,书院不能开除学生。
倒是对于师生之间的道德标准要求比较高。
只是一个不尊师长的名声,就能够让那些学生们在书院里,在长安城里抬不起头来。
提起谁谁家孩子,人家第一反应就是。
被书院开除送回家的那个学生啊。
那样的孩子,将来够呛能有出息了。
这年头,如此一点都不夸张。
明年开春,要给李泰挑选几个学生,石大牛算一个,跟石大牛一同几个出身农户家的孩子,看上去也可以。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希望他们能够在书院里,在教习先生的带领下,迅速的成长起来。
西州境内。
土城墙被风沙啃噬出蜂窝般的孔洞,戌时的梆子声裹着沙粒砸在窗棂上。
王敬直裹紧满是汗碱的官服,借着油灯摇曳的光核对户籍册。
自朝廷让他们这些人前往西州,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西州都护府。
与他来的,还有长安城里几个叫得上名字的“同僚”。
以往还不是同僚来着。
因为御史上书的事情,他们也有了官身,成了西州都护府内的同僚。
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他不得不一次次用刀刮去错字,窗外忽然传来胡语争吵。
“王参军。”
驿卒推门而入,裹进一蓬黄沙,\"龟兹商队和西州百姓又为水抢水打起来了!\"
案头灯盏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王敬直起身,疾步走入了夜色中,官靴陷进厚厚的浮土里。
都督府廨舍内,韦承礼正在油灯下修补羊皮靴。
针尖扎进拇指时,他疼得嘶了一声。
小厮慌忙进来。
“郎君,外面发生械斗了。”
“让都护府的兵去就是了。”韦承礼不耐烦的说道。
“已经过去了,王参军也过去了。”
“王敬直?他过去作甚?”韦承礼蹙眉:“两边打起来,还是因为抢水,可是危险的很。”
“不知道,王家郎君毕竟是录事参军.......”
韦承礼叹息一声,无奈摆了摆手。
“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说罢,将手里的靴子丢给了小厮。
“你给我缝好。”
小厮一脸为难。
他哪儿会什么针线活儿?
“郎君,我......”
“不会就学。”韦承礼搓了搓被扎伤的手指。
自己不也在学?
这个地方,没有宵禁,晚上的时候,街道上在零星灯火的照耀下,也能微弱的看清楚路面。
周市从地窖里爬出来,满头都是沙土,手里还捏着账本。
他是去地窖里,按照账本的记录,去清点剩余的粮食。
原本以为西州这边,粮食不多。
但是来了之后才被告知,之前侯将军打高昌的时候,搜刮到的粮食,充作了军资,还有一些财货,也兑换成了粮食,存在了可汗浮图城当中。
正是有了这批粮食,在西州都护府设立之后,管辖这边的百姓,才减少了许多难度。
不管怎么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能让百姓吃上一口饭,百姓们不会管他们到底是高昌人还是大唐人。
更何况,成为大唐人,不也挺好吗?
上邦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