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医院花园里的一株向日葵。
我的故事,是从一粒被深埋入黑暗的种子开始的。在那之前,我沉睡在一个干燥、温暖的纸袋里,与无数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直到一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温柔的手,将我和几粒同伴挑拣出来。那是那位银发老奶奶的手。我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她将我们埋进湿润的土壤,那黑暗不再令人恐惧,而是充满了承诺的孕育之暗。她每天都会来,有时浇水,有时只是用手轻轻拂过地面,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歌声像阳光一样,渗入泥土,催促我们醒来。
然后,是生命第一次奋争。我积蓄力量,顶开种壳,奋力向上,朝着那从土壤缝隙里透进来的、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探去。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光那庞大、温暖、无所不在的存在,瞬间拥抱了我。我贪婪地舒展着稚嫩的子叶,明白了这就是我终其一生要追随的方向。
我的日子简单而充实。白天,我追逐太阳,从东到西,我的脖颈便是我的宇宙指针。夜晚,我聆听风、昆虫的低语,以及医院大楼里隐约传来的、混合着希望与叹息的声音。我见过太多故事在这片花园里上演,如同叶片上的光斑,明灭不定。
我见过那个戴着米白色绒线帽的女性,在很久以前,她还有着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那时,她常被一个男人搀扶着,在黄昏时下来散步,她的脚步虚浮,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眼神里有着我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恐惧与坚韧。她常常会在我和我的同伴们面前停留很久,看着我们金黄的花盘,一言不发。后来,她的头发渐渐稀疏,再后来,她开始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但无论何时,她看向我们的目光里,总有一种安静的、汲取力量般的神情。今天,她独自来了,坐在长椅上,阳光照在她新生出的绒发上,像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圈柔光。我能感觉到,她内在的某些东西,正像我的茎杆一样,在风雨后变得更加坚韧。
我也“认识”莫离,虽然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在她住院的这两天里,我常常能感觉到从那扇窗户里弥漫出来的、一种混沌而不安的气息,像被无形的漩涡困扰着。直到今天,她走下楼,坐进阳光里。她身上那种紧绷的、仿佛在梦中坠落的动荡感,在与老奶奶、与那位戴帽子女性的静默交流中,像被阳光安抚的尘埃,渐渐沉降下来。当她接过老奶奶递来的、我的那位同伴时,一种奇妙的联结产生了。我感受到从她指尖传来的、轻微的颤动,然后是逐渐平稳下来的温度。她似乎在从我同伴那饱满的花盘和坚挺的茎秆中,吸收着一种叫做“踏实”的东西。
而那位老奶奶,她是我们的创造者与守护神。她的故事,我们每一株向日葵都通过根系和风的低语知晓。她的悲伤与思念,早已化作年年照料我们的耐心与温柔。她埋葬落花,并非伤感,而是知晓生命循环的庄严。她将我们赠予他人,是将一种向光的信念,一种沉默而强大的爱,亲手传递出去。
今天的风暴,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劫难。狂风像无形的巨手,试图将我们连根拔起,雨水冰冷如子弹,打弯了我们的腰,撕碎了我们的叶片。我和同伴们紧紧抓住脚下的泥土,将根须更深地扎进去。我们知道,必须挺住,因为太阳还在云层之后,因为老奶奶会来,因为那个戴帽子的女性和许多像她一样的人,需要看到我们在风雨过后,依然高昂着头。
现在,风停雨歇,阳光如此炽烈。我看着老奶奶将我的同伴——那株最灿烂的向日葵,递给了莫离,又将另一株给了她身边的女性。我感到一种圆满。我们从泥土中来,汲取阳光雨露,努力生长、开花,最终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需要光亮的时刻,被一双需要力量的手握住,将储存在我们花盘里的、整个夏天的阳光,毫无保留地传递出去。
我的同伴们将继续留在这里,见证更多的故事,直到秋深,花盘变得沉重,籽粒饱满黝黑。那时,我们的生命将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而老奶奶会收走我们的花盘,取出籽粒,一部分珍藏,一部分在来年春天,再次埋入这片土地。
生命的离心机从未停止转动,它分离痛苦与欢欣,黑暗与光明,逝去与新生。但在这旋转之中,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比如向下扎根的渴望,比如向上追光的本能,比如将一份温暖手手相传的温柔。
我,一株医院花园里的向日葵,我的故事,就是关于阳光、泥土,以及所有在风雨过后,依然选择抬头的生命的故事。我静静地站在这里,花盘追随着逐渐西移的太阳,将最后的、最浓烈的金色,洒向那并肩坐在长椅上的身影,洒向老奶奶弯腰劳作的背影,洒向这片承载着无数泪水与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