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和那位不知名的女性静静地坐在长椅上,阳光将她们的身影拉长,与满地狼藉却又生机勃勃的花园融为一体。
这时,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银白整齐地挽在脑后的老奶奶,提着一个旧的竹编篮子,步履蹒跚却又异常稳定地走进了她们的视野。
她开始弯腰,极其小心地拾捡那些被台风打落、混在泥水里的花瓣和整朵凋零的花。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不像是在清理垃圾,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她将那些依旧鲜艳或已残破的花朵,连同一些被折断的枝叶,轻轻拂去上面的泥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仿佛它们不是残骸,而是需要安眠的精灵。
莫离和身旁的女性不由得被这一幕吸引,安静地看着。
老奶奶的篮子渐渐满了,她提着它,走到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一把旧的锄头和一个小铁铲,旁边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由枝叶和花瓣组成的坟冢。她将新捡来的花朵轻轻堆放在旁边,然后拿起锄头,开始一下一下,在湿润的泥土里掘出一个小小的浅坑。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却异常沉静的脸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也只是用手背轻轻擦去。
“奶奶,您这是在……”莫离忍不住轻声问道。
老奶奶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到长椅上的两位女性,露出了一个慈祥而通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把这些孩子埋起来,让它们睡个好觉,明年好有力气再长出来。”
“埋起来?”做化疗的女性轻声重复,眼中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触动。
“是啊,”老奶奶用沾着泥土的手指了指那些残花,“它们开过,美过,风雨来了,把它们送到地上,不是它们的错,是时候到了。随便扫掉,扔进垃圾桶,太委屈它们了。让它们回到土里,变成养分,陪着还在的根,明年春天,说不定哪一朵新开的花里,就有它们的一点魂儿呢。”她说着,又弯下腰,极其轻柔地将一些花瓣捧起,放入新挖的浅坑中,像是在为它们盖上泥土的被子。“逝去的东西,也要细心对待。你好好送别它,它才会真正安息,也把力量留给你。”
她的话语平淡无奇,却像温暖的泉水,悄然流入莫离和另一位女性的心田。莫离想起梦中那个被小心翼翼放入保温箱的自己,那个被父母用名字祈愿保护起来的初生生命。而那位戴绒帽的女性,则不自觉地再次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帽子。
老奶奶埋好那些花瓣,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旁边一小片幸免于难的向日葵地。她挑选了两株开得最灿烂、金黄的花盘如同小太阳般的向日葵,利落地剪下,然后走向长椅。
“来,孩子们,这个给你们。”她将两株向日葵分别递给莫离和那位女性,“拿着,晒晒太阳,心里就亮堂了。”
金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有些耀眼,沉甸甸的花盘里是密密麻麻的、充满生命力的种子。莫离和那位女性都有些怔忡地接过,向日葵粗壮的茎秆传递着一种扎实的、向上的力量。
“谢谢您。”戴绒帽的女性低声道谢,将向日葵靠近脸颊,轻轻嗅了嗅,虽然向日葵并无浓烈香气,但她闭着眼,神情安详。
“奶奶,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还有……向往光明,对吗?”莫离看着手中这轮小太阳,轻声问。
老奶奶笑了笑,眼神有些悠远,望向了花园尽头那抹即将完全消失的彩虹:“是啊,沉默的爱,跟着太阳转,再难也不低头。”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温和而平静,“我年轻的时候,老伴儿就是种向日葵的好手。那年头难啊,但他总说,只要地里还有向日葵朝着太阳开,日子就还能过。他走的时候,也是秋天,向日葵该收籽的时候。我就学着他,年年种,年年看着它们从土里钻出来,追着太阳长高、开花……看着它们,就像他还在旁边叨叨着该怎么施肥、怎么驱鸟一样。”
她的话语里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与怀念。“这花啊,告诉你,别管昨天经历了多大的风雨,今天太阳出来了,你就得抬起头,朝着它。你自己亮了,才能暖和身边的人。”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三个人身上,洒在她们手中的向日葵上,洒在刚刚被安葬的落花之上,也洒在老奶奶平静而布满故事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残叶的腐香和隐隐约约的、新生花朵的淡雅气息。
莫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梦中那冰冷的漩涡、脚掌那记忆深处的微痛、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对分离和未知的恐惧,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在这位看淡生死、温柔对待逝去的老奶奶面前,在手中这株沉默而坚定的向日葵里,似乎被轻轻地抚平了。她不再急于寻找噩梦的出口,而是开始感受当下这份坚实的暖意。
戴绒帽的女性也微微挺直了背,阳光照在她新生出的柔软发茬上,泛着淡淡的光晕。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向日葵,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三个人,在不同的生命轨道上,被一场台风带到这个花园,在一地狼藉与新生并存的景象里,因为落花的安葬,因为向日葵的馈赠,因为一段平淡往事的分享,静静地分享着同一片温暖的阳光。离心机或许会再次转动,生活的风雨也从未承诺永不再来,但此刻,在这暴风雨后的宁静里,她们都被某种温柔而坚韧的东西轻轻托住了,仿佛也变成了追随着光的向日葵,在废墟上,安静地、顽强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