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衾淑单手托着发尾,另一只手拿着棉布巾子在擦拭发梢上沾染的水汽。
自小庭院回来,公仪衾淑简单沐浴过后,便让伺候的人皆下去休憩,不必再守在屋内了。
公仪衾淑放下巾子,心慵意懒之际脱下履袜躺回了床上。
青釉炉里最后一丝木兰香将熄未熄,最后一星火舌蜷灭,便有新的灰,轻轻覆上旧痕。
公仪衾淑轻阖着眼眸,状似在小憩,心中却思绪翻涌,很是清明。
她不知道今日同公仪玟若说那番话,是否是正确的。
廊檐上的青璃瓦叫日头撒上一层糖霜似的金辉,汴京四方街市的景色渐渐明丽起来。
见案头青釉炉积了薄灰,绛禾取了银匙来将昨日燃尽的香骨随余烬一同拢进灰袋里,簌簌声里,公仪衾淑掀起眼帘悠悠转醒。
“姑娘醒了?”听到床上有动静,绛放下手中的灰袋,拿帕子净了净手,便拎起小砂壶斟了杯清水捧给公仪衾淑。
温热清水入喉,公仪衾淑霎时清醒不少。
“现在什么时辰?”公仪衾淑揉额轻问。
“辰末时分了。”绛禾接过杯盏搁在梨木案几上。
“姑娘可要起身?”听到公仪衾淑醒了,艽荩挑起珠帘绕着指尖问。
绛禾拎着灰袋往外间走,一手将艽荩手里的珠帘尽数拍落。
“你还绕它!”绛禾觑着眼嗔斥道。
艽荩心虚地拽了拽衣角,忙瞅着空子钻出外室去端铜盆皂巾。
见绛禾提袋出了外廊,艽荩方才进了内室,往小砂壶里又添了股子温水。
艽荩一边将手中的巾子没入铜盆里浸湿,一边絮絮叨叨起来:“姑娘,听三公子说今早万贤馆出了件大事。”
公仪衾淑接过巾子细细地抚过一遍脸:“怎么了?”
“昨日里总纂官去万贤馆里收取裱挂的文章,听说其中一篇策论写的极好,都送到官家那儿去了。”艽荩一边往巾子上打皂沫子一边扬着细眉啧啧赞道。
“那可真是件好事。”公仪衾淑抬手将散落的青丝拢至颈侧。
“谁说不是呢!”艽荩复又将铜盆端至公仪衾淑面前的梨木小几上:“今早万贤馆都快被汴京的学子堆满了,可一一数过去,任谁的文章都好端端的在馆里挂着……”
“姑娘您猜,那纸被呈到官家面前的文章是谁的?”艽荩勾弯眸笑得神秘。
汴京禁城宣德殿
乾昭帝身着玄色满绣金螭纹龙袍,一手扶案,屈指在一张笺纸上叩了几下,继而发出几声开怀朗笑。
“好啊!”乾昭帝拎着御案上的笺纸晃了晃,指着殿内诸臣笑道:“昨日上朝你们支支吾吾,一口一个愚钝无能,不料真正能替朕解忧的人却在万贤馆里藏着。”
张禄忙上前来推着褶子作揖笑道:“臣等无能,但好在不算埋没了这颗沧海遗珠,这文章字字珠玉,议论精当,微臣读来都深觉叹服。”
“是遗珠不假。”乾昭帝复又将视线落回文章上细细阅看:“但还需加以打磨。”
“官家,现下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可要传旨进来?”平寿略侧过身来躬身请示。
“传吧。”乾昭帝摆了摆手。
不多时,小内监便引着一人入殿。
“微臣参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崔启偕方一入殿便忙跪地行礼问安。
“平身吧。”乾昭帝语气如常。
崔启偕见宣德殿站满了人,一个个皆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瞥两眼,崔启偕只觉身上似猫抓一样,又见乾昭帝盯着御案久久不言,唯自己站在这大殿之上格外突出,心里更如擂鼓一般。
忙在这瞬息内拼命回忆自己究竟是哪里触怒圣意了?
正神游着,却被乾昭帝突如其来的拍案声音吓醒。
崔启偕只觉自己几欲跪地。
“启偕啊启偕!”乾昭帝指着崔启偕笑斥道,笑中还颇有些打趣的意味:“朕昨日叫你大哥回家里想办法,没想到你竟帮他想出来!你有这能耐,当时殿议时怎的似个闷葫芦一般?”
办法?什么办法?
崔启偕只觉自己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崔大人,您有法子直说便好了,为何还要绕那么大个弯子,借以万贤馆呈交给官家?”张禄甚是不解。
“文……文章?什么文章?”崔启偕只觉自己越绕越晕,
“嘿!今早万贤馆送来一篇文章,上面是你崔启偕的印名。”张禄悄悄探手指了指御案上搁置的那张笺纸。
“启偕?”乾昭帝面色一沉:“这文章?难道不是你送的?”
崔启偕只觉浑身血液僵冷,仓皇拱手解释道:“许是,许是府中奴仆趁微臣不注意,偷往万贤馆裱挂的。”
乾昭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脸不知情的模样。”
“官家,微臣觉得此文章所述水利策论,恰能解如今营口水患之急。”黄钧偏步入殿,作揖进言道。
“官家,黄大人所言在理,崔大人有此宏才,却屈居于东阁祭酒,实在大材小用,不若请崔大人主理营口水患改道一事。”张禄借着黄钧的话头续而进言道。
眼见乾昭帝认真思忖,面上似乎已有赞同之色。
崔启偕忙上前婉拒:“官家,这……这营口改道一事事关重大,微臣资历尚浅又不谙此道,只怕是……只怕是有负官家所托啊!”
乾昭帝抬袖一挥,又点了点桌上的文章,笑得颇有些明以待下的意味:“无妨,漕运改道之事还需再议,眼下汛期将至,你且回去拟一篇治理营口水患的策论来。”
闻言,崔启偕猛地抬眸,只觉天都要塌了。
他……他如何能写出来这治水策论啊!
长公主府西院落
自宣德殿殿议而归,崔启偕只觉腿软的连马都上不去了,侍从无奈,只得支了一顶灰顶小轿将崔启偕抬了回来。
随侍打起轿帘,崔启偕借着小侍的力起身,待抬眼看到长公主府那金灿灿的牌匾后,崔启偕方才觉得自己那颤颤两股稍有好转。
薛宝芹正拿着缠金丝剪刀坐在檀案前打理昨夜从花园里挪出来的那株重瓣月季,余光却瞧见两个小侍扶着崔启偕入厅。
薛宝芹心下一惊,搁下剪刀花枝忙快步上前去迎。
见崔启偕这般连道都难走的哀痛样子,薛宝芹从小侍手里接过崔启偕的胳膊来,两手扶着他,偏头在崔启偕身上四下查探。
“官人可是挨了打了?”薛宝芹半是忧心半是疑惑地发问。
瞧着这背脊腰臀不见半分血迹伤痕,可也像挨了打呀?
昨天朝堂议事回来便心烦气郁,今日被官家宣过去半晌,怎的连魂儿都没了?
薛宝芹把崔启偕扶进内厅,仔细利落地褪下官帽官服,又甚是贴心地端来一杯热茶来解渴压惊。
“官人,到底发生了何事啊?”薛宝芹从崔启偕手中接过茶盏搁在临近的案几上,婉声问道。
崔启偕抬眼瞧见薛宝芹柔婉谦顺的脸孔,伸手揽过她的腰肢,握着薛宝芹的手拍了拍示意其安心。
薛宝芹松了松微微僵硬的腰身,感受着有一下没一下搭在自己上手上那忽近忽远的温度,耐心听崔启偕说着。
“今日在宣德殿,官家指着张禄从万贤馆呈上的一篇文章偏说是我写的,我哪里写过什么文章?可我打眼瞧了,那笺纸上分明是我的印名,万贤馆也说裱挂的时候是裱的长公主府名,真是奇了……”崔启偕边说边叹,实在不解。
薛宝芹婉婉一笑,打趣道:“许是哪个学子裱挂错了,现下这名誉功绩倒成了官人得了!”
崔启偕无奈睨她一眼戚忿道:“若真是这般倒也罢了,可偏那人所书正是水利工赋,现在朝廷因漕运改道与营口水患的事闹的不可开交,偏我不开眼迎头撞了上去,这不是把我往水坑里推吗?”
闻言,薛宝芹浑身僵冷,似血液回流。
水利工赋……又印以崔启偕的印名……
不会是……
薛宝芹脑中一白,只觉骇意直窜四躯。
见怀中妻子身姿僵硬,脸色煞白,崔启偕忙紧握薛宝芹的手怜惜疑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怎么。”薛宝庆回过神来,苍白着脸压下惴惴不安试探问道:“那后来呢?官家怎么说?”
“后来?”崔启偕一拍脑门痛苦道:“后来官家便要我写上一篇营口水患的治理策论,我哪里懂治水啊?眼下逼着我给营口治水想法子,说不准哪天,就真把我扔到营口去了!”
“营口……倒到也没那般不堪。”薛宝芹面似回忆,小声呢喃。
“欸?”崔启偕眼神一亮,扶着薛宝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喜出望外道:“我记得岳丈曾调任营口,想必营口的风土人情,民生政绩娘子也颇为熟悉,不知娘子可否帮我?”
“我?”薛宝芹怔忪一瞬,抬起指尖指了指自己。
“不用娘子费神耗力,我写个大致出来娘子稍加润色即可。”崔启偕捧着薛宝芹的手满目柔情央求道。
薛宝芹犹豫半刻,心有不忍,终是点头应下:“那……好吧。”
用过午膳后,崔启偕便从各处搜罗了几大包书册文章,本就不大的檀案上现下连个搁茶水的地儿都没有。
内室里,本是该休憩的宁和晌午,现下却气氛冷凝。
薛宝芹端坐在上首,面色凝霜带雪,唇线紧抿,平日里温婉和顺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严厉不悦来。
女使垂首低颈跪于地上,静待训责。
“老实说来,我那篇治水赋论哪里去了?”薛宝芹抬眸问话。
“奴婢……奴婢送……”女使咬着唇似不知如何开口。
“万贤馆被呈上去的那篇!是不是你裱挂上去的!”薛宝芹一拍桌案,语气顷刻转冷。
眼瞧着主子动怒,女使忙俯身磕头,继而低声啜泣起来。
“娘子息怒,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本因着娘子心有韬略无人能识为娘子叫屈,这才堵着口气将文章裱挂上去,奴婢本以为只是汴京学子看过也便罢了,谁曾想……谁曾想竟闹的这般大!奴婢知错了!娘子,奴婢真的知错了!”
瞅着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哭得梨花带雨,薛宝芹便也不忍再责罚,只是垂眉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女使边起身边擦着泪哽道:“娘子,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薛宝芹心绪不宁,未做答话,直转眸透过窗柩看向窗外那片葱郁。
时近丑末,夜色浓稠,长公主府西院书房仍灯火通明。
薛宝芹披了件碧蓝软缎披风,提着纱灯轻声往书房处去了。
推开门,只见书山卷海中,崔启偕趴在书案蹙眉眠憩。
薛宝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轻声慢步地走上前去将自己身上的软缎披风解下搭在他身上,又侧身将书案上的烛火挑暗了几分。
刚欲起身,却见崔启偕臂下压着一张纯白笺纸,纸上只洋洋洒洒几行墨字。
薛宝庆垂眸看着崔启偕并不安稳的睡颜,终是轻叹一声。
转过案几另一侧,薛宝芹略抬臂用力,便将崔启偕身下那张素笺抽了出来,又抬手盏烛火往自己这侧移了移。
铺呈案上,提笔蘸墨。
半缕月痕攀上窗缘,映下案头一抹清弱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