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西山公墓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膜。
外界的灰雾在这里变得愈发浓重粘稠,不再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水汽,反而更像是有生命的实体,翻滚着、缠绕着,极力阻碍着视线。
能见度急剧下降,超过三五米之外,一切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阴影,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鬼影,静静地伫立在道路两旁,窥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声音。
死寂并非这里唯一的基调,时而,从浓雾深处,会传来一些无法分辨来源的细微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着石碑表面,发出“沙沙……噌噌……”的摩擦声;
又像是极远处有若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哭泣或叹息声,顺着雾气飘来,钻进耳朵,当你凝神去听时,又消失不见,只剩下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偶尔,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微风拂过后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贴着你的身体掠过。
这种未知的、无法看清全貌、无法确定威胁来源的环境,远比直接面对一个可见的怪物更能侵蚀人的勇气。
阳桃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雾中潜藏的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向着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身影靠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李长生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李长生的神情却与这恐怖氛围格格不入,他依旧淡然,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浓雾和那些模糊的墓碑轮廓,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
他似乎察觉到了阳桃的恐惧和依赖,并没有避开,也没有安慰,只是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般,淡淡地开口,声音在这诡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之前在那个大厅,面对那团黑雾,你做得不错。”
阳桃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更没想到会听到一句近乎肯定的话。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李长生继续前行,步伐稳健,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像是在进行一场随性的教学:“恐惧是本能,但被本能吞噬就会死。
你最后能冷静下来,观察,寻找规律,利用找到的弱点……这是正确的路径。
想要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乃至走下去,勇气与智慧,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当然,还有足够应对各种状况的经验积累。
有些东西,光靠想是没用的,需要亲身去经历,去犯错,甚至……去受伤。”
他的话语平静而直接,没有鼓励,也没有怜悯,更像是一位严师在点拨弟子。
阳桃默默地听着,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
她知道,这可能是他用自己方式给出的、最珍贵的指导。
就在这时,李长生停下了脚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向上。
阳桃疑惑地看去,只见他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匕首。
那匕首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刀鞘是暗哑的黑色皮革,看起来有些年头,边缘已经磨损。
刀柄似乎是某种深色的木材,握持的部位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整体透露着一股沉静而实用的气息。
“拿着。”李长生语气依旧平淡,“或许能用上。”
阳桃看着那柄匕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将她视为需要独自面对危险的、具备一定能力的同伴的象征。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匕首。
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从刀鞘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跳平复了一丝。
“谢谢。”她低声说道,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学着之前看到过的样子,试图将其别在腰间便于取用的位置。
李长生不再多言,继续在前引路。
阳桃握紧了匕首,跟在他身后,努力分辨着雾气中可能存在的路径和标识,寻找着“丙区”的指示。
然而,墓园内部的布局似乎因为荒废和某种力量的干扰而变得混乱,地图上的标记与现实很难对应。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低头辨认脚下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时,异变突生!
她脚下原本看似坚实的土地毫无征兆地向下一陷!
那并非普通的松软,而是一个完全空洞的、被枯草和浮土巧妙掩盖的坑洞!
阳桃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失重的扭痛,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惊叫声卡在喉咙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向下栽去!
“啊!”
她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呼,视野天旋地转。
她绝望地抬起眼,只看到李长生依旧挺直的背影在浓雾中似乎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伸手。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那唯一的安全感来源越来越远,周围的雾气如同贪婪的巨口般向她涌来,吞噬了她的视线。
下一刻,彻底的失重感包裹了她。
她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下坠的过程并非垂直落地,而像是掉入了一个倾斜角度极大的、光滑而潮湿的斜坡。
她的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无法控制地向下急速滑落,速度越来越快。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气和某种腐烂味道的空气猛烈地灌入她的口鼻,让她几乎窒息。
她试图用手脚抓住什么来减缓速度,但触手所及皆是滑腻的、仿佛是某种菌类或苔藓覆盖的土石,根本无处着力。
她只能蜷缩起身体,护住头部,在黑暗中无助地翻滚、滑行。
这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滑落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终于,在一声闷响和全身传来的剧痛中,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一片相对平坦但依旧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滑行的势头这才戛然而止。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比墓园中被灰雾笼罩的昏暗还要深沉无数倍。
只有她沉重的喘息和因为疼痛而抑制不住的抽气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尤其是左臂和肩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粘稠的恶意,如同毒蛇般,从黑暗的某个角落缓缓弥漫开来,锁定了她。
阳桃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握紧了手中一直未曾松开的匕首,凭借着在火葬场中生死搏杀锻炼出的本能,强忍着疼痛,迅速翻身,背靠着一面冰冷潮湿的土壁,警惕地望向恶意传来的方向。
在极致的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惨绿色的磷火幽幽亮起,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越来越多,如同黑夜中睁开的无数只恶毒的眼睛。
借着这微弱的光芒,她勉强看清,那是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无数惨白手臂和腐烂躯干强行拼接而成的“东西”,正从洞穴深处的阴影里,如同蜘蛛般缓缓爬出,所过之处,留下湿滑粘稠的痕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它没有头颅,但在躯干的正中央,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布满细密尖牙的豁口,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声响。
阳桃的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夹杂了一丝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冰冷的决绝。
她想起了李长生的话,想起了之前的战斗。
她紧紧握住匕首,调整着呼吸,目光死死锁定了那正在逼近的、由无数手臂组成的扭曲诡异。
一场在黑暗墓穴深处,孤立无援的、绝望而艰难的战斗,即将开始。
她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在一旁提示,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勇气,智慧,和手中这柄冰冷的匕首。
冰冷的绝望与求生的本能在她体内激烈交锋。
阳桃背靠着湿滑的土壁,剧烈的心跳几乎要震破耳膜。
那由无数惨白手臂组成的扭曲怪物,如同蜈蚣般蠕动着逼近,躯干中央那布满利齿的豁口不断开合,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声,惨绿色的磷火在它周身浮动,映照出那些手臂上僵死泛青的皮肤和尖锐的指甲。
不能慌!
观察!
李长生的话如同警钟在脑海中回荡。
阳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急速扫视。
这怪物体积庞大,移动看似缓慢,但那些密密麻麻的手臂赋予了它极强的抓附和控制能力,在这个相对狭窄的洞穴里,闪转腾挪的空间极其有限。
它的弱点在哪里?
那些磷火?
不,磷火似乎只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伴随物。
那个巨大的嘴?
看上去是攻击器官,但贸然靠近无疑是送死。
就在她思考的瞬间,两条苍白的手臂如同出洞的毒蛇,猛地从怪物身体两侧弹射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抓她的面门和胸口!
速度快得惊人!
阳桃几乎是凭借在火葬场逃命时锻炼出的本能,一个狼狈的侧滚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嗤啦!”她原本依靠的土壁上,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
好强的力量!
绝对不能硬抗!
她迅速起身,紧握匕首,调整呼吸。
怪物一击不中,发出愤怒的“嗬嗬”声,更多的手臂如同浪潮般向她涌来,封堵了她左右闪避的空间。
眼看退路被断,阳桃眼神一凛,不退反进!
她猛地俯身前冲,几乎是贴着地面,从几只抓来的手臂下方滑了过去!
同时,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向上挥出,目标并非那些坚韧的手臂,而是它们与怪物躯干连接的、看似较为脆弱的关节处!
“噗嗤!”
匕首划中了!
一种类似于切割腐朽皮革又带着点粘稠阻隔感的感觉传来。
一条手臂的动作瞬间僵滞,伤口处没有流血,而是渗出一种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
有效!
但还不够!
被伤到的怪物发出更加狂躁的嘶鸣,所有手臂疯狂舞动,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绞肉机,向着阳桃碾压过来。
洞穴空间太小,她根本无法完全避开。
“砰!”一条手臂狠狠扫在她的侧腰,巨大的力量让她整个人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另一侧的洞壁上,喉头一甜,差点吐血。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手中的匕首也差点脱手。
不能倒下!
倒下就是死!
她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挣扎着爬起来,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她被击飞,身体短暂脱离那些磷火光芒照射范围,落入更深的阴影中时,那怪物的动作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迟疑,仿佛失去了明确的目标。
光?
它依赖这些磷火感知?
或者……它本身厌恶绝对黑暗?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不再试图攻击那些难以彻底破坏的手臂,而是开始利用自己相对娇小的体型,在怪物狂暴的攻击缝隙中艰难穿梭、躲避。
她不再追求造成伤害,而是有意识地将战斗引向洞穴中那些磷火光芒难以完全覆盖的、更深的阴影角落。
果然,每当她隐入阴影,怪物的攻击就会变得略显混乱和盲目,那些手臂会更多地是在她刚才消失的位置附近胡乱挥舞,而不是精准追击。
它真的怕黑!
或者至少,在黑暗中它的感知会大幅下降!
确认了这一点,阳桃心中稍定。
她开始主动出击,但目标不再是怪物本身,而是那些漂浮的、提供光源的磷火!
她看准机会,在一次惊险的躲避后,猛地将手中的匕首当做飞刀,灌注全身力气,掷向离她最近的一团较大的磷火!
“咻——啪!”
匕首精准地穿透了那团幽绿的火光!
磷火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般,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瞬间熄灭!
周围的光线明显黯淡了一分!
“嗬!!!”怪物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嚎叫!
它躯干中央的巨口疯狂张合,所有手臂都朝着磷火熄灭的方向疯狂抓去,仿佛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源。
机会!
阳桃趁此机会,如同灵猫般蹿出,迅速捡起掉落的匕首。
她没有丝毫停留,再次瞄准另一团磷火,如法炮制!
“啪!”又一团磷火熄灭。
洞穴内的光线更加昏暗,怪物的行动也越发狂乱和没有章法,它似乎在恐惧黑暗的降临。
阳桃精神大振,不顾身上的疼痛,不断在阴影中穿梭、投掷、拾取、再投掷!
她像是一个耐心的猎人,一点点剥夺着猎物的感官。
当最后一团较大的磷火被她冒险近身用匕首挑灭后,整个洞穴陷入了近乎绝对的黑暗之中。
只有怪物躯干中央那张巨口内部,还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绿光,勉强映照出它自身扭曲的轮廓。
此时的怪物,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凶悍。
它在黑暗中盲目地挥舞着手臂,发出焦躁不安的“嗬嗬”声,甚至开始有些畏缩地试图向洞穴更深处退去。
就是现在!
阳桃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凝聚在双臂。
她凭借着记忆和对那微弱绿光的定位,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怪物!
她没有选择那些难以破坏的手臂,而是目标直指——那张散发着最后微光的、布满了利齿的巨口!
在怪物察觉到危机,手臂回防的瞬间,阳桃已经欺近身前!
她猛地跃起,双手紧握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冷的刃尖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刺入了那张开的、如同深渊般的巨口之中!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刺破了什么充满粘稠液体的囊袋的声音响起。
怪物的所有动作瞬间僵住。
那微弱的绿光急剧闪烁,然后猛地熄灭。
紧接着,它那庞大的、由无数手臂组成的躯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般,开始剧烈地颤抖、瓦解。
那些苍白的手臂纷纷无力地垂落、脱落,化作灰败的尘土;
躯干也迅速干瘪、腐烂,散发出最后一股浓烈的恶臭后,彻底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洞穴内,重新回归了死寂和彻底的黑暗。
阳桃脱力地跪倒在地,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身边。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让她狼狈不堪。
全身无处不痛,尤其是侧腰和被撞击的地方,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但是,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