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回身跽坐于案,“伯威救我性命,我绝不会背叛他。”
“可你那好哥哥却已经被裹挟到了里面,你不想拉他出来么?”
赵佗蹙眉,“你什么意思?”
“上党那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豹比很多人要清楚。”
“祖父当年因此事而被逐出赵国,那时他便告诫我,我们再不是宗室之人。”
大巫笑笑,“永安和李贤却在查这件事。哦,或许牵扯的人多了起来。连王翦上将军也都有所顾忌。”
“伯威说过,在他还是秦兵的时候,小公主对他有恩。我更与永安公主无冤无仇。”
大巫沉笑,“那李贤呢?”
“你虽然不愿是宗室人,可邯郸一役,若不是他把辎重布防图带走,赵国岂会速亡?”
赵佗看着他,“赵亡,楚无错?”
“楚不援,如何不是因密阁之人,说来李斯父子……”
赵佗打断,“我看是你想弄死他。既然楚国的仇,景大人还记得那么清楚,何不亲自去?”他表情一冷,“若不是看着你当年接济我父的面子上……你已死了多少回,”他摆手,“送客。”
大巫颇有深意地盯着他,“呵呵,是年公子嘉不听。我看下一个要死的,就会是大人你了。”
“若不是你设计,赵嘉死后,他们怎么会那么关注上党的案子?那么久的事。”赵佗摇头。
大巫看着他,“久吗?不久吧。不是都活着吗。”模糊不清的笑了笑,离开南海郡。
——
朝中一个秘密组织被再次大规模启用——密阁。复杂精密的情报系统自上而下覆盖了朝廷大多数的官员。
这就是赵嘉之死,带来最大的负面危机。
距离嬴政下令让永安拘在芷兰宫不得出,已经过去了二十八日。
整整二十八日,没有关于芷兰宫的消息传到嬴政耳中。
若放在几年前,嬴荷华早会写信让一些朝臣在嬴政面前为她刷存在感。
冯劫也对永安这这二十多日以来的拉锯战有些疲惫。
到了第二十九日,一卷厚厚的帛书送到他手中,他终于明白,堂兄为什么说,她是朝廷里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的人。
嬴政不会容忍六国之人任何叛逆,即便这些人在朝多日。他们大多数,屈服于皇帝威严,臣服于秦国高强度的压力。
不过冯劫坐在案前,看着对面坐着的李贤,心里还是挺无语。
他御史的工作被个年轻人抢了就算了,但是……犯不着在他想求嬴荷华说些隐秘之言的时候,李贤就粘在嬴荷华这儿了一样甩不掉。
好比这黄昏,他就是想等皇后看完嬴荷华之后,和她正式聊一聊。
没想到李贤又在。
他爹和他堂兄,在王绾在世的时候已经有些不对付。
现在冯氏又面临难题,李斯巴不得一脚把他们给踹开,把冯去疾的右丞相给废了。
他急着保命。
李斯也着急要稳住心态,在这件事上,他全然坐视就能赢。
李贤才被李斯勒令要离嬴荷华远些,他却在这么个风云聚变的日子里,想要和她谈论一本古书。
“那是什么书?”冯劫问。
“大人,殿下说这本书叫《战国策》。”沈枝说。
冯劫想了想,真的没印象。他将军出身,因敢于仗义直言,才在统一之后的太平日子任了御史。他又不像他们这些文官,自然对这些不了解。
“没看过。”他实诚地说。
下个月就是除夕,嬴荷华如果不在嬴政那里表现好点,若不拉上冯劫说些好话,她下一年也别想出来了。
哪知道冯劫看了第一眼就吓得要死。
【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这是何物,实在大谬!”
李贤不知缘故,只认为冯劫夸张,将书拿过来一看,心一沉。
冯劫心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写的还有吕不韦的落款,才正襟危坐起来。“殿下这书从何处得来?”
“你回去问一问冯相。”公主的声音不重不轻。
冯劫一滞,赶紧说着臣告退。
李贤看着冯劫离开的模样,他绕过那扇黑色山水屏风,她只在悠然喝茶。
他将墨柒这书扔在她案上,“《战国策》里所述不实,你让冯劫回去问冯相,这是何意?”
“大人是舍不得墨柒的书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被徜徉的冷意所替代,她神色之中全无上一次李左车来时的那种哀伤,让李贤竟也感到稍显意外。
“殿下,”他转而道,“有何舍不得?只是殿下抛出墨柒,这是想让朝廷将矛头重聚,或是将我父扯入此事,而让皇帝不止只盯着冯氏。”
“生气了?”
他死死盯着她,几乎从嘴里憋出这一两个字,“不敢。”
她满意他的反应,将他从案上推起来,扰落了他肩头的雪。她欲取过他手里的帛书,他突然站直了,手一扬。
“还来。”
“呵,殿下凭这么一卷书就能把李家拖进来?殿下若是真狠得下心送冯御史去死,你定能在除夕之前解了拘禁,还能再把臣送到咸阳狱里去。”
“你觉得我不会?”
“公主当然会。”他笑,手将她下颚一抬,“但公主清楚,冯相是怎么来秦国的。有人是公主费了千辛万苦才送出去的。你舍得他再回来?”
她推他的手,停住,“我说过,不得动冯氏。”
李贤从不惧怕这些刁难,他甚至不怨她扯他一同下狱,用计对付他,拿他父亲要挟他,可他最恨的是她对他下手从不留情,却爱惜张良如命。
张良,还是张良。
她记着他,想着他,收着他送的玉佩、灯笼。
直到现在,连与他沾了点边的人也可分得她一丝垂怜。
他如何不恨,如何不妒。
他不该让她在失权的时候过得这样舒坦,他不该在她有可能向他低头的时候,放弃这样的机会。她却要款款向他走来,如笑春风。
“墨先生这种东西写成书放在吕不韦那里,给你我造成这么多的麻烦,是他的错。其实,闲下来还挺好的,待在宫中是挺安全。我看也是时候该让人知道这种落在竹简上的天命不是真的。”
李贤知道她说的人是他父亲。
毕竟赵高一走,曾经背叛秦朝的人,不就剩下了他父亲和胡亥。胡亥现在不到十岁,又毕竟是她弟弟……
“殿下不要忘了,天命之言刻在不久的天降陨石上,而不是这卷书。”
天降陨石——【始皇死而地分】
许栀没有经历过这件事,她只在典籍上看到,并不知道这事的真假。
李贤却不介意血淋淋的告诉她,这是真的。
嬴政的寿数,才是真的天命。
她盯着他,几乎咬牙切齿,“不敢忘。”
李贤垂眸看着她仇视他的眼睛,“是了。是这样的眼神才对。”
李贤见她隐忍不发,抬手折了个垂在身边的梨花枯枝,吹了雪沫,竟然意外发现雪下有一点抽芽的绿,自然地再递给许栀一枝,希望她也发现这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七年之事,四年就已经做完了。任嚣与赵佗经略南地已设置郡县。公主殿下应该感到开心。”
“开心?是挺开心。”她捏着那枯枝,随意看了一眼,没发现那点绿,随手就要扔。
李贤握住她腕,“公主。那日臣与殿下所谈,殿下考虑得如何。”
许栀一顿,“李贤。我前几日说的你没听进去么?接下来的五年是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我母后救了回来,扶苏并未遭到厌恶,可你父亲却好像不曾放弃对相位的执着。不如,我们各自好生看顾自己的父亲。”
“殿下是想两清?”他笑。
“既然合作起来,你我都容易闹得不愉快,不如,大路两边,你我各走各的。”
李贤微俯着身,眸中满是疑惑,“阿栀,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他神色一沉,“当初谁说要成为同盟的?”他立起来,夺步过来,锢了她肩,神色危险,脑子无数在放映赵高的话,“最后五年,你说你要和我两清?你真有这么想把我抛下吗?你真的这么恨我?你又为何这么恨我?”
她推他,但没推动,笑笑,“看吧,你总容易发疯。”
不及许栀说话。
前殿空阔处传来两个小孩的吵闹声。
“阿姐这里雪最厚了。”
宦官叫着去抓他,“哎呀呀,两位公子,快回宫吧,这里可来不得啊。才从雍城回来,可不能这么乱跑啊。”
这时,又有个熟悉的少女在说话。“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别把,你果然真的把贴在墙上的桃符抓坏了!”
昨夜的雪下大,厚厚盖了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阿高。你做什么?”
嬴高一个人偷偷来也就是了,还带来个小的……
公子高瞪着胡亥,“我都带你来找阿姐了,你要是再敢哭,我就告诉父皇你把他最爱的画给毁了。”
“……好。”胡亥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