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江湖水底下。
一片暗淡无光。
正常人在此,什么也看不见。
但刘醒非四个人却在此,观摩七星八卦封印。
此时,刘醒非已经找到进入里间的法子。
其实,进入里间本不是什么问题。
但若不打开封印,那就成问题了。
不,不仅是不能打开。
连碰都不能碰。
若是碰了。
会惊动当初布下封印的仙门中人。
这么长时间了。
也许有人根本不在意。
但也许有人下一刻就来了。
若是后者,那就糟了。
“必须留个人在外头。”
刘醒非收回手,声音压得很低。
“这封印的阵眼会随星辰移位,里世界的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没有坐标指引,进去了就是迷魂阵,再想出来难如登天。”
孙春绮拢了拢衣襟,目光落在脚边那个正用脚尖踢着水中小石子的身影上。
小尸妖在方才战斗中损毁了衣服,现在只能穿一件李小丽带的备品。只是二人身材不符合,所以这衣服有些不合身。
此时的小尸妖仍然在水底下玩着,她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唯一的人选。
“只能是她。”
刘醒非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三人的力量在现实世界被压制了大半,进了里世界才能尽数恢复。可外面不能没人守着,还有那个江婆婆,鬼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走了,真的什么也不管了,万一她折返,我们几个人里也就小尸妖能够挡住她,也能守住这坐标。”
李小丽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变形玩具递给小尸妖:“乖乖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这玩具是她买了,原本是要打算回去给儿子李小乙和锦小天的。现在,先给小尸妖玩吧。
小尸妖接过玩具,有些发懵。
我只是发育缓慢,外表像小孩,不是真的把我当成小孩了吧?
刘醒非不再多言,双掌缓缓抬起,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咒语,一股来自虚空的震荡传来。
于虚空中。
一株通体银白的古树从刘醒非的身后浮出,枝叶舒展间,竟透出淡淡的荧光。
白银树的根须像无数条银线,一头扎进石门的缝隙,一头连着刘醒非的掌心——这是他以绝世神通沟通两界的媒介。
“抓紧了!”
他低喝一声,周身泛起金色的光晕。
“九天神行功,借道上界!”
孙春绮与李小丽立刻握住他的衣袖,三人被白银树的光芒包裹,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小尸妖抬起头,看着他们像被月光吸走般消失在石门后,这才明白又是自己被丢了下来。
这时,白银树忽然缩成一道光痕,于虚空中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穿过封印的瞬间,刘醒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拉扯力袭来。
不同于寻常的空间穿梭,这里的缝隙像是被搅乱的激流,四周的光影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耳边是尖锐的呼啸声。
他下意识地想稳住同伴,却发现掌心空荡荡的——孙春绮和李小丽的气息,竟在这股动荡中彻底消失了。
“不好!”
刘醒非心头一紧,强提真气稳住身形。
九天神行功运转到极致,他像枚精准的箭镞,在混乱的空间流里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紧接着是“噗通”一声,整个人坠入了一片温润的水里。
他猛地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汪深潭中。
潭水清澈见底,却泛着奇异的光泽,水面上漂浮着几片从未见过的翠绿莲叶,四周是氤氲的白雾。
刘醒非观摩至此,明白这是衣冠冢的极品水脉。
凡大墓必要风水通顺。
而此处就是衣冠冢的水脉交汇中心点。
在风水中叫水龙晕。
凡有此水脉,必是超凡入圣的大墓。
“果然是这里。”
刘醒非松了口气。
水龙晕是两界交汇的节点,也是他计划中的落点,看来即便受了空间激流的影响,他的落点依然精准。
不枉费他三世盗墓苦学的本事。
只是孙春绮和李小丽……他眉头微蹙,正想凝神探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嘻嘻,终于来新人啦!”
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
刘醒非猛地转身,只见岸边白雾中走出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上身穿一件火红的短袄,下身是条碧色的罗裙,红得像燃着的火,绿得像浸着的玉,对比鲜明得晃眼。
她手里还捏着根柳条,正手舞足蹈地朝他跑来,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般人穿衣服讲究一个正经搭配。
不是大红。
就是大绿。
鲜少有人把红绿穿在一起的。
大多数人撑不起这颜色。
所以民间又有,红配绿丑得哭的说法。
但这个小姑娘穿红配绿,却是极好的。
刘醒非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水神符箓。
这衣冠冢的里世界诡异莫测,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小姑娘,绝非偶然。
他盯着对方越跑越近的身影,沉声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却像没听见似的,跑到潭边停下,歪着头打量他,柳条在手里甩得欢快:“你是从外面来的吧?我等了好久啦!”
潭水的凉意顺着裤脚往上爬,刘醒非握紧了腰间的水神符箓,目光始终没离开眼前的红衣绿裙小姑娘。
白雾在她身后缓缓流动,衬得那身鲜亮的衣饰愈发扎眼,倒像是从旧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几分不真实的诡异。
“你是谁?”
刘醒非再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水龙晕是两界枢纽,按理说不该有活物在此久留,更别说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孩童。
小姑娘把柳条往地上一戳,双手背在身后,身子轻轻晃了晃:“我叫小月呀。”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糖。
“叔叔,你是从外面来的吗?就是……那个有太阳有月亮,还有好多房子的外面?”
刘醒非眉头微蹙。她的话里透着古怪,“外面”二字咬得格外重,仿佛对那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扫了眼四周的白雾——孙春绮和李小丽的气息彻底断了,空间激流的余波还没散尽,想凭感应寻人几乎不可能。
当务之急是先摸清这衣冠冢里世界的底细,否则别说找同伴和魔兵,能不能自保都是问题。
“这里……怎么回事?”
他放缓了语气,试图从这孩子口中套话。
提到这个,小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好多穿铠甲的人在打架,还有会吃人的影子……我害怕,就躲到这里来了。”
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这里只有水是静的,我只能在这里等,等一个能带我出去的人。”
刘醒非沉默了。他活了三辈子,见过的诡谲事不少,却看不透这小姑娘的底细。
要知道刘醒非拥有超凡的眼力,能看透一切不凡。
但眼下,看这个小女孩,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阴煞,反倒透着一股纯粹的生气,可在这死寂的里世界,这份“纯粹”本身就透着反常。
但他没得选。
孙春绮和李小丽下落不明,魔兵的踪迹毫无头绪,他对这里世界的了解几乎为零。
小月既然能在此存活,必然知道些内情,哪怕只是关于那些“穿铠甲的人”和“吃人的影子”,也能让他少走些弯路。
“叔叔,你能带我出去吗?”
小月又问了一遍,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微微泛红。
“我保证不添麻烦,就跟在你后面,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刘醒非看着她那双酷似普通孩童的眼睛,心里权衡利弊。
他不是心善的人,可眼下这情形,答应下来显然是最优解。
至于这孩子的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还不至于怕了一个小姑娘。
“我可以带你出去。”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但你要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些打架的人是谁,还有,你有没有见过另外两个女人?一个穿青衫,一个穿白衣。”
小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盏小灯笼。
她用力点头,辫子都跟着甩动:“我知道!我知道好多事!我没见过你说的人,但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们!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告诉你!”
刘醒非从水潭里走上岸,湿漉漉的衣袍很快被白雾蒸干。
他瞥了眼小月手里的柳条,那柳条上竟还沾着几片新鲜的叶子,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走吧。”
他没再多问,转身朝着白雾最淡的方向走去。
“先离开这里再说。”
小月立刻蹦蹦跳跳地跟上来,红衣绿裙在灰茫茫的雾气中划出一道鲜亮的轨迹。
她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会儿说东边有会动的石像,一会儿说西边的林子会吃人,语气轻快得仿佛不是在谈论凶险,而是在说些有趣的玩物。
刘醒非一边听着,一边暗自运转真气探查四周。
他知道,答应带这孩子出去,不过是权宜之计。
找到孙春绮和李小丽,找到魔兵,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至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月……他总会弄清楚,她到底是谁,又在这衣冠冢的秘密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白雾深处,隐约传来兵器交击的脆响,还有隐约的呐喊声,像是印证了小月口中的“兵荒马乱”。
刘醒非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看来,这趟里世界之行,从一开始就不会平静。
白雾像流动的纱,缠着两人的脚步。
小月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的柳条时不时抽打着路边冒出的怪藤,脆生生的声音在寂静里荡开:“这里呀,我们都叫它五虎世界。”
刘醒非跟在后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法铃的纹路:“五虎世界?”
“嗯呢!”小月回头,辫子在空中甩了个圈:“因为有五个大将军呀,他们天天带兵打仗,抢来抢去,谁也不服谁。”
她扳着手指头数起来,声音清脆得像珠子落地。
“赵惊鸿、黄召重、张云羽、关山海、马步高——这五个名字,我听那些打仗的兵卒念叨了好多遍呢。”
刘醒非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五个名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尤其是“关山海”三个字,几乎让他瞬间握紧了拳头——关山岳,关山海,只差一字,分明就是同源的名字。
不然不会这么巧合。
他来衣冠冢的目的很明确:这里是关山岳的衣冠冢,里面埋藏着昔日关山岳征战沙场的兵器。
关山岳的兵器后来有很多传说。
有的说是刀。
有的说是鞭。
但其实,是一杆槊。
这杆槊,因为其主关山岳是屈死的,所以怨气难消,在墓中成为了一件魔兵。
因为此杆魔兵威能太大,所以滋生了无数的魔气。
魔气化魔兵。
很快这衣冠冢就魔气冲天!
所以才有诸大仙门联手把这衣冠冢\/人封印了起来。
刘醒非来到此间。
按理说,发展了这么久。
就算那杆魔兵脑子不好,把自己当成了关山岳,也不至于给自己找来和它平起平坐的四个异类吧!
它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关山海,这是在搞什么?
玩过家家吗?
甚至只是“五虎”之一,与其他四人平起平坐,还在为争夺这个世界打得不可开交?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们……为什么要打?”
刘醒非压下心头的惊涛,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
“不知道呀。”
小月摇了摇头,柳条在她手里转着圈。
“好像从一开始就在打。老兵卒说,是因为没个领头的,群龙无首,所以才乱成一锅粥。”
她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我偷偷听过他们议事,说要找到什么‘信物’,谁拿到了,就能当老大,让其他人都听话。”
信物?
刘醒非的眉头拧得更紧。他忽然想起关于关山岳的传闻——传闻这位将军一生最重兄弟情义,当年他有四位生死与共的将军,正是姓赵、黄、张、马。
可惜,五个好兄弟。
他死在头一个。
然后为了给关山岳报仇,张云羽死了。
再是黄召重。
然后是马步高。
最后一个——赵惊鸿。
一个念头突然窜进脑海,让他心头剧震。
莫非……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争夺天下的乱局?
关山岳戎马一生,他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义字。
这个义字,甚至在忠字之前。
所以,在此影响下,魔兵创造出了这一切?
赵惊鸿、黄召重、张云羽、马步高……这些名字,分明就是他那些故去的兄弟!
所谓的“五虎争雄”,所谓的“兵荒马乱”,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是关山岳怕寂寞,用自己的念想化出昔日兄弟,在这方寸天地里重演当年的袍泽情深?
那些厮杀呐喊,那些攻城掠地,不过是老人对着空坟,自己跟自己演的一场热闹罢了。
“叔叔,你怎么了?”
小月歪着头看他,眼睛里满是好奇。
“你的脸色好难看哦。”
刘醒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
这个猜测太过离奇,却又处处透着合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衣冠冢的里世界,根本不是什么凶险之地,而是一个老人用执念编织的、带着苍凉暖意的幻梦。
可魔兵呢?
他此行的目的是魔兵。
如果这里只是关山岳的念想所化,那魔兵藏在哪里?
总不会也是老人“演”出来的吧?
“那些将军……他们长什么样?”
刘醒非追问,目光紧紧盯着小月。
小月想了想,掰着手指描述:“赵将军总是笑眯眯的,手里总拿着个酒葫芦;黄将军凶巴巴的,络腮胡好长;张将军喜欢穿白衣服,像个读书人;马将军最壮啦,听说能举起千斤重的石头……”
说到关山海时,她顿了顿:“关将军话最少,总穿着件旧铠甲,铠甲上有个破洞,就在心口那里。他打仗最狠,可我见过他偷偷对着一块玉佩发呆,玉佩上好像刻着个‘岳’字。”
刘醒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心口有破洞的铠甲,刻着“岳”字的玉佩……那是关山岳独有的标记。
当年他镇守孤城时,被流矢射穿甲胄,差点死在阵前,那块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从不离身。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关山海就是关山岳的化身,而其他四人,是他用念想化出的故去兄弟。
这无休止的战乱,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与自己的回忆为伴。
“我们往哪边走?”
刘醒非问,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
小月指了指左边雾气更浓的方向:“关将军的营寨就在那边,最近他跟马将军打得最凶,听说马将军抢了他一块很重要的令牌呢。”
刘醒非点头,抬脚跟上。
他不知道这场“戏”里藏着多少真相,也不知道魔兵是否真的存在于此。
但他知道,要找到答案,必须先找到那个“关山海”——找到那个在幻梦里,仍守着兄弟情义的关山岳。
白雾深处,隐约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士兵的呐喊。
刘醒非望着那片动荡的雾气,忽然觉得那声音里,除了厮杀,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