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雾。
船桨划破小白湖的晨雾时,刘醒非正摩挲着腰间那枚半旧的罗盘。
那是他从前用的,一直没丢。
好久没寻找墓穴了,以至于此物空置。
现在终于又可以拿来用了。
虽然刘醒非过去一般是用瞳眼术望气寻墓。
可现实世界,末法来临,眼睛望气已经不怎么好使了。
反而是他现在用这些年自学的风水知识比较能派上用场。
指针在铜壳里不安地颤动。
李小丽端坐在船头。
她褪去鞋袜。
素白的脚掌在水中肆意拨动。
“我说,”她踹了踹船板,木船在雾里晃了晃:“这破湖到底藏着什么?你那破罗盘转了一路,再不停下来,我直接下水把东西刨出来。”
“刨不得。”
船尾传来清冷的声音。
孙春绮一身素白道袍,腰间长剑的剑穗随着船身轻摆,她望着远处雾中若隐若现的芦苇荡,道:“此地阴气太重,绝非寻常地方。可能我们已经摸到边上了。”
刘醒非没接话,只是把罗盘往怀里又揣了揣。
他要找的不是寻常东西,是关山岳的墓。那位曾经在大云朝搅动风云的奇人,传闻他死后兵器通灵,诞生了魔性,所以被诸多仙门联手把他的衣冠冢墓给封印了。
刘醒非他们此来,就是为了想找到这把魔兵。
船行至湖心时,雾突然散了。
芦苇荡中央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草堂屋,屋前泊着个更小的木筏,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老太太正坐在筏边补网。
现今这个时代,似这样的人——不多了。
老太太看起来和寻常渔婆没两样,佝偻着背,手里的针线在网眼里穿梭,动作却快得让人看不清。
“几位客人,”老太太头也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这个地方湿寒气很重,不是你们随便来的,快离开这里吧,要玩也找个好地方去玩,哪儿没有山清水秀地哪,用得着跑这里玩吗?”
李小丽瞬间炸了毛,良好的脾气一下子消失了,周身隐约有虎啸声响起,道:“你个老虔婆……”
“小丽!”刘醒非喝住她,目光落在老太太那双露在草鞋外的脚——脚踝处,一道青黑色的纹路蜿蜒向上,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尸纹”。
他听孙春绮说过。
古墓被封印,有人看守。
看守的门派中,就有一个神尸门。
这老太太看起来尸气挺重的,不像普通活人,莫非就是神尸门的人?
这等隐世宗门的高手,竟然还守在这里?
倒是让刘醒非有些意想不到。
孙春绮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指尖触到的剑鞘冰冷刺骨。
她能感觉到,老太太看似佝偻的身体里,藏着一股比湖水更深沉的力量,像蛰伏的火山,只待一个火星便能喷发。
“老人家,”刘醒非拱手道:“我们只是路过,借湖水歇歇脚。”
老太太终于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一眼就看穿了刘醒非怀里的罗盘。
“歇歇脚?”
她冷笑一声,手里的渔网突然绷直,网眼瞬间张开,竟将周围弥漫的雾气都吸了进去。
“怀里揣着寻山探墓的风水罗盘,身后跟着能硬撼阴煞的虎精,还有一位剑穗凝霜的剑修……这阵仗,是来歇脚的?”
她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竟在刹那间挺直,粗布棉袄下的身形变得挺拔如松。
“我是江婆婆,守这湖底三十年了。”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石相击的脆响。
“你们要作死,别的地方可以,这里却是不行。”
刘醒非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此地阴秽至极。”
江婆婆眼神扫过三人,道:“那把魔兵早成了魔灵精怪,诞生出自己的意志,这武器生前杀戮太重,死后怨气不散,又遭地脉阴眼反噬,整座墓早已成了阴煞的巢穴。里面聚着的阴兵魔卒,少说也有十万之数。”
“十万阴兵?”李小丽嗤笑:“末法时代,灵气稀薄,再厉害的阴煞也该散了。”
“散不了。”江婆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件魔兵用秘法将整座墓炼成了秘境里世界,与现世隔而不断。外面灵气再薄,里面的阴煞也能自给自足,甚至……还在滋生。”
她指了指湖底。
“你们现在看到的湖水,是老年间从前用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凝成的封印,一旦破开……”
孙春绮的剑穗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发出细碎的嗡鸣。
她脸色微变:“里世界与现世相连?”
“是。”
江婆婆的目光变得异常凝重,道:“就像一根埋在地下的火药桶,引线就在这湖底。一旦炸开,里面的阴兵冲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州城。”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江州城里,如今住着三百七十二万人。”
木船突然陷入死寂。
李小丽脸上的躁动感褪去,下意识地看向远处雾散后隐约可见的江州城郭轮廓。
刘醒非低头看着怀里的罗盘,指针已经不再颤动,而是死死地指向湖底,像被无形的力量钉住了一般。
“三百七十二万……”
刘醒非喃喃道,随即又轻笑了起来。
这个老太婆。
一口一个三百七十二万。
怎么不说之前九十九个婴孩?
老年间。
古代的封建王朝可不会这种阴损的邪法。
这种法术,只能是仙门的手段。
但是呢,做出了这事,又不好承认。
只说九十九个婴孩。
但你不说——别人就想不到吗?
除了仙门,也只能是仙门。
刘醒非侧头,微笑。
“老人家,这墓……真的不能动?”
江婆婆重新坐回木筏上,又开始补那张吸尽雾气的渔网。
“我守了三十年,见过太多不信邪的人。”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
“有的成了湖里的淤泥,有的……成了里面的新鬼。你们要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雾——不知何时又浓了起来。
慢慢将茅草屋和木筏裹了进去。
江婆婆的身影在雾中变得模糊,只剩下补网的动作还隐约可见。
刘醒非沉默片刻,一脸平静的微笑,突然抬手将罗盘收入怀中,对船尾道:“孙道友,掉头。”
孙春绮应声拔剑,剑光在雾中划开一道弧线,却不是指向湖底,而是轻轻点在船尾。
木船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缓缓驶去。
李小丽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越来越远的雾中茅草屋,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雾里。
她摸了摸自己手臂,那里不知何时起,竟也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凉意。
船行出很远,刘醒非才回头望了一眼。
小白湖的雾气像一张巨大的嘴,将湖心的秘密重新吞了回去,只有那枚被他攥在手心的罗盘,还残留着一丝来自湖底的、冰冷的颤动。
小船破开浓雾,朝着岸边缓缓行进。
湖面恢复了平静,只有刘醒非用船桨划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孙春绮一直沉默地站在船尾,素白道袍的衣角被湖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按在剑柄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目光却从刚才紧绷的警惕,渐渐转为一丝疑惑。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几分探寻:“刘醒非,你就这样放弃了?”
刘醒非松了船桨,由得小船在水面上漂行。
他步行过来,坐在船头,和孙春绮相隔一整条船。
刘醒非望着逐渐清晰的岸边轮廓,转过头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之前的势在必得,也没有放弃目标的失落,只是平静地看着孙春绮:“你觉得,我是轻言放弃的人?”
“至少这次,像。”
孙春绮直言不讳。
“我们早已经商量好的计划,如今近在眼前,却因为一个老太太的几句话就掉头,你是真不怕我的宗门忍不住了拿着仙器出来杀你,不对,这不像你。”
旁边的李小丽也凑了过来,她刚才被江婆婆的气势压得有些憋屈,此刻听孙春绮这么说,立刻点头附和:“就是!那老东西说什么阴兵、里世界,谁知道是不是吓唬人?依我看,直接把她掀翻到湖里,咱们该干嘛干嘛!”
大约是回到了水面上。
李小丽的记忆被从当在江水上当诡异的旧事给影响了。
现在有些手痒,总想打杀什么。
刘醒非没理会李小丽的暴躁,只是看向孙春绮,语气严肃了几分:“孙道友,你刚才注意到江婆婆脚踝的纹路了吗?”
“自然看到了,像是尸纹。”
孙春绮皱眉,猜出几分:“你怀疑她是仙门神尸门的人?”
“不是怀疑,是肯定。”
刘醒非笃定道:“那是神尸门独有的‘养尸纹’,是他们修炼功法的印记。你可知神尸门修的是什么路数?”
孙春绮摇了摇头。
她虽为剑修,对江湖秘辛有所了解,但神尸门太过隐世,记载极少。
“他们修的是‘尸解仙’。”
刘醒非因为自己修炼降术师对尸道有极深的研究,所以能看出来几分,要是别的仙门宗派,他就没这么灵通了。
当下,他对孙春绮解释道:“神尸门不走寻常炼气、筑基的路子,而是将自己的肉身炼成一具活尸,以尸气为引,借阴煞之力修仙。这种功法听起来邪门,却有个极大的好处——受末法时代的影响极小。”
他顿了顿,看向孙春绮按在剑柄上的手:“你我都清楚,末法时代灵气稀薄,剑修的剑气、小丽的妖力,都要比鼎盛时期弱上九成九不止。但神尸门的人不同,他们依赖的是尸气和阴煞,这湖底的古墓恰恰是阴煞汇聚之地,对江婆婆而言,这里简直是主场中的主场。”
李小丽撇了撇嘴:“那又怎样?咱们三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老太婆?”
“不好说。”
刘醒非摇头。
“神尸门的活尸之身,刀枪难入,寻常术法更是难以奏效。江婆婆看似佝偻,刚才补网时露的那一手,动作快得远超常人,显然是积年老怪。真打起来,道友的剑能不能破开她的防御都是未知数,你的妖力或许能奏效,但你因为末法影响,选择人道,已经不能现出虎形,战力从哪方面都是大减,但她守在湖边三十年,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我们是客场作战,太吃亏。”
最后,他拉住李小丽的手。
“要是只有我和她,打也就打了,谁怕谁来?但这一次有你在旁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也跟着冒险的。”
李小丽听得眼中立刻湿了,主动仰头,献上香吻。
孙春绮在旁边沉默了。
她有些了解锦氏为什么对这个渣男着迷了。
这个渣男,是真的会讨女人欢心。
孙春绮不想这个,她想起刚才江婆婆起身时那瞬间挺直的背影,以及那双眼亮得惊人的眼睛,确实不像是普通的老人。
剑修对危险的直觉向来敏锐,她刚才就感觉到,江婆婆体内的力量深沉得像湖底的淤泥,一旦爆发,绝非易与之辈。
要不然她恐怕早也就一剑劈上去了。
真以为剑修是一劝就听话的好脾气么?
“所以,你不是放弃,是想……”
孙春绮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回去摇人。”
刘醒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关山岳的衣冠冢墓,我势在必得,但不能硬拼。神尸门的人守在这里,说明墓里的东西绝不简单,江婆婆的话未必全是吓唬人,阴兵、里世界,这些都需要更周全的准备。我们得找些能对付活尸和阴煞的帮手,至少……得有能在客场和江婆婆抗衡的实力。”
他看向远处的岸边,那里已经能看到稀疏的人影:“这趟江州没白来,至少摸清了看守的底细。等准备好了,咱们再回来。到时候,不管是江婆婆,还是她嘴里的阴兵魔卒,都拦不住我们。”
船终于靠岸,脚踏实地的那一刻,李小丽长长地舒了口气,活动着筋骨,道:“要我说,直接花钱在这里搞个大工程,我就不信那个老妖婆敢对抗现在的朝廷。”
“不可莽撞。”
孙春绮给这母老虎的话吓了一跳。
“惊动了现在的朝廷,保不齐就没我们什么事了。现在的朝廷国运太恐怖了,根本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吸引朝廷插手,搞不好朝廷,我们,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刘醒非最后看了一眼被浓雾重新笼罩的小白湖,那里仿佛藏着无数秘密,正等待着他们再次揭开。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转身朝着江州城的方向走去:“走吧,找个地方落脚,先联系一个老朋友。”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岸边的人群中,只有那艘小船还静静地泊在岸边,随着湖水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湖心的那场短暂交锋。
而小白湖深处,草堂屋中的江婆婆缓缓抬起头,望着岸边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