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到的时候,见皇后也在,又无旁人,感觉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可召他单独入宫,皇后娘娘现身在此,也就是私宴了,王泽自投效以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欢喜之余不由有些惶恐。
他虽身具吏部尚书要职,却算不得皇帝近臣,对皇帝的喜好也不太熟悉,皇后娘娘见的就更少了。
不过他的女儿在宫中颇有权威,所以即便前些时晋阳王氏被抄了家,他倒也不很担心自己这一脉受到晋阳王氏的牵累。
只不过姿态要做足,之前所有的战战兢兢,其实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一来是表明他和晋阳王氏现今并无多少瓜葛,二来还是要表明自己的心迹,他王泽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在这种事情上面,想的多些不是坏事,尤其是官场之上,官位再高,有些人也会如履薄冰。
那种得势之后,颐指气使,威风八面的人多数长久不了。
如今王泽就更安心了,皇帝在他面前从来没提过一次晋阳王氏如何如何,态度上已经是表现的明明白白。
却也让他更是不敢在皇帝面前给族人求情。
…………
王泽施礼,李破随意的道:“免礼,赐座,传膳吧。”
言简意赅,李碧不由暗自一笑,这位吏部尚书礼仪周到,品行上在朝中也颇得赞誉,为官资历以及自身才能亦是不缺。
本应是心腹之臣的摸样,可丈夫对这人明显亲近不来,在她看来是很有趣的一个事情。
酒菜上桌,李破举杯邀饮,李碧陪了一杯,从王泽言行当中轻易的就品出了一些味道,太过注重礼仪,务必保证为臣姿态,不卑不亢,无可指摘。
和那些近臣们比起来,却显得过于无趣了。
闲话几句,李破用了几口酒菜便道:“这几年吏部考绩做的有理有据,少受弹劾,六部之首已是实至名归,非常不错,辛苦卿了。”
王泽谦逊道:“陛下谬赞,臣实愧不敢当,臣掌吏部不久,此前裴公领袖诸人,公正严明,其功大焉。
臣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所以功不在臣,而在于裴公。”
这话说的吧……有些过于实在了。
大唐开国第一任吏部尚书是温彦博,不过很快就任职了尚书令。
继任的是皇莆无逸,这是一位从前隋杨坚执政期间走过来的老臣,李破用他为吏部尚书,用的是其名望,和用李纲为礼部尚书的用意差不多。
皇莆无逸殁于任上,后来便是裴世清,一样是前隋老臣,名望不输于皇莆无逸。
只是裴氏在晋地,投效早些,裴世清本不想复出,可碍于家族安危,不得不应诏重新出仕。
裴世清任职兵部尚书时,出力做的最大的一件事还是削爵,把李渊掌控关西时滥发的爵位削去,同时辅助中书修订唐典。
而真正巩固吏部权威的,其实是房玄龄和颜师古等人入吏部任职之后,进行的严格官员考绩,清除冗官等事。
那个时候裴世清年纪太大,身体精力不太好,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只是坐在吏部尚书的位子上给房玄龄,颜师古等人分担压力而已。
所以说裴世清的功绩是有,可没王泽说的那么玄乎。
其实大家也都明白,不管是裴世清,还是王泽,他们能履任要职,归根到底都是朝廷不得不为的酬功之举。
他们赶上了开国之功,有大运道。
…………
李破笑笑,知道王泽这么老实还是因为晋阳王氏的关系,这厮正低调做人呢,不过大唐立国近十载,三省六部已然稳定了下来。
“萧规曹随……吏部乃六部之基,最忌大刀阔斧之变革,此正求稳之时也,看来朕没用错人,能存萧规曹随之心,而无标新立异求变之举,卿所为甚得朕心矣。
卿之功其实不在吏部,卿在江南抚平地方,梳理航运,建造船坞码头,其功不小,前些时工部尚书云定兴就说,卿当初在江都做了不少实务,今才显功。
朕心甚慰,一直在想该赏些什么才和卿相称……”
王泽听的心潮起伏,竟然被云定兴说了好话,这个吧……
没想到自己在江都几年,回朝述职为吏部尚书不说,今天竟然还能受惠于此?
此时李破转头看向李碧,李碧适时笑道:“王卿家出身名门,如今官至吏部尚书,以旧事而受赏确需思量……”
这一唱一和的,王泽身在局中却是丝毫不觉,一听这话音,立马就想开口推辞。
不等他开口,皇后已经接着道:“本宫前些时听闻王氏在晋阳的祖宅还在,陛下也是念旧,虽晋阳王氏多有不肖,却还是不忍千年之族断了传承香火。
不如让王卿这一脉继之,王卿家本就是晋阳王氏嫡长,如此也算是合乎人情道理,这般一来可谓是两全其美,陛下以为如何?”
王泽还在感动呢,这下却是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没就此停了工作,他这一年多以来,就怕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晋阳王氏几个字……
王泽脸色开始发白,坐在席上摇摇欲坠。
其实以他的经历本不止于此,可他面前这两位是天底下最为尊贵之人,两个人配合起来吓唬人,谁也顶不住。
这会李破抚掌大笑,“还是皇后知我,这样吧,王卿家里次子据说还未入仕,朕就许他个晋阳宫守的职位,回去继承晋阳王氏香火吧。”
王泽的次子王俊也三十多了,之所以至今没有入仕,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天生有口吃的毛病。
像这种是没办法正常入仕的,除非走恩荫的路子,那也没办法弄到实职,这种天生缺陷对于官场中人太过致命,只能养在府中。
为了这个次子王泽夫妇两个没少头疼,王俊也是自小读书,才学上比他大哥还要好上几分,可口吃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后来被人嘲笑,干脆闭口不言,和哑子一样了。
如今听着皇帝皇后轻描淡写的安排,王泽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这算得上恩荫吧?却又不太对劲。
晋阳王氏如今只剩下了一间祖宅,宅中守着几个孤魂野鬼,他儿子回去守着,是福是祸?真能把晋阳王氏的牌匾再撑起来?
皇帝为何会由此恩遇?真的是因为他在江都时的功劳吗?还是做给旁人看的?
一时间王泽思绪万千,却没有一点头绪,但在皇帝注目之下却也不容他迟疑,王泽起身一礼,想挤出点眼泪来,无奈却没那演戏的天赋。
只能沙哑着嗓子拜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无以报之,唯鞠躬尽瘁而已矣。”
李破斜眼看向妻子,那意思好像在说,得臣下之心就是如此轻易,而且这种事要常做才行。
李碧微微翻了翻眼皮,好像在说,你也就心眼子多,有什么好得意的?
李破也没什么得意的,当皇帝这么久了,向臣下施恩已是如吃饭喝水般简单,官位高的人,在名利上都比较克制,皇帝赏赐的多了,他们还会担心赏赐太过,招人非议。
你冷冰冰的只知道按照惯例赏赐些绫罗绸缎,田地丁口,甚或是荫其妻子后代,肯定效果不佳。
是人总会有弱点,什么样的恩赏能让臣下心怀感激,就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不知道在这些地方下功夫的皇帝那能是好皇帝吗?
接着就是敲定边角的时候,李破道:“晋阳王氏之事已有定议,与卿无涉,那些人在晋阳无所事事,享受富贵尊荣,不知报效家国不提,却还想着像当年那般勾连突厥,两边讨好,实罪无可赦。
卿则公忠体国,功德俱佳,可为王氏之表率,望卿今后能持此心,功业之说岂非易事?将来谁又敢说千年之族,至此绝矣?”
王泽晕乎乎的再次折腰而拜,声音已是有些哽咽,“臣之薄功微望,怎当陛下如此?”
…………
再次坐定,王泽便感受到了一些近臣的待遇,皇帝说话的时候随意了许多,皇后也间或插话,气氛宽松而温暖。
按照后来人的认知,王泽忠心加二十……
“今年赏功之事,吏部怎么说?”李破貌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这个在小朝上吏部其实已经表明姿态,王泽更是亲口说辽东此战之功不如平灭高句丽,其实就是有点和稀泥的意思,还稍微拉上了李靖,主要还是看兵部那边怎么说。
此时听皇帝再次问起,王泽却是毫不犹豫的道:“辽东将士,栉风沐雨,浴血敌前,若不厚赏,何能安定军心?
将来有待军中将士用命之时,又如何能让将士戮力向前?”
李破笑着举杯道:“此言豪迈,当浮一大白。”
王泽欣喜的举杯应和,此番入宫,对于他来说所获颇多,应该是一步堪堪跨入了皇帝近臣的行列。
之前他不是不明白皇帝的心意,而是拿不准分寸,又眼见兵部有些混乱,便不愿轻易掺和其中而已。
现在就不一样了,皇帝亲口给他心头卸下了一块大石,他此时再要顾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对自己的宦途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