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猛地坐起身,把夏子心吓了一跳。
“不行,”他眼神灼灼,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目标,“朕不能坐以待毙,他们要织网,朕就要做那只最能钻窟窿打洞的蛐…咳咳,最灵活的游龙。”
夏子心揉着眼睛:“陛下,您又想……”
“朕要再出去一趟。”朱祁镇语气坚定,“这次,朕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防不胜防。”
“还来?”夏子心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佑柏那孩子刚缓过劲儿,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这次不一样。”朱祁镇脸上露出顽童的狡黠,“朕要跟他玩一招灯下黑。”
次日清晨,朱祁镇召来老吴,屏退左右,神情肃穆得像要策划一场北伐。
“老吴,朕欲再探民间。”他开门见山。
老吴那只独眼猛地睁大,随即恢复古井无波:“……皇爷,太孙殿下那边……”
“所以这次,朕需要你的独家秘技……”朱祁镇压低声音,
“就是那种,你明明站在这里,但所有人都觉得你只是个背景板,甚至是个路过的墩子的那种绝学!”
老吴的独眼眨巴了一下,似乎有点卡壳:“皇爷……卑职是个活人……”
而且还是个大活人,脸上这么大个眼罩,消失有点难度啊陛下。
“朕知道,”朱祁镇拍拍他的肩,“朕的意思是,我们要化整为零,融入市井,变成……变成那种最不起眼的……呃……老白菜帮子。”
老吴:“……”皇爷您的比喻总是如此接地气。
“计划是这样的,”朱祁镇来了兴致,“朕和你,就我们俩。朕扮作……扮作一个告老还乡的老翰林,对,就那种满口之乎者也,人嫌狗厌的老学究。”
老吴默默看了看朱祁镇那即便穿着寝衣也难掩的皇家气度:“……皇爷,气质这一块,可能需要收一收。”
“无妨,朕可以演。”朱祁镇信心满满,“你就扮作我的老仆,聋哑的那种,这样就不会因为口音露馅了。”
老吴:“卑职只是个独眼,不是哑巴啊皇爷,而且为什么是聋哑??”
“我们这次不去远郊,就在皇城根儿底下转悠。”朱祁镇越说越兴奋,
“他们肯定以为朕吃了上次的亏,不敢再轻易出去,或者要去更远的地方。朕偏不,朕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达,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老吴觉得这计划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但看着太上皇那股兴奋劲,他把话咽了回去。
罢了,陪皇爷散散心也好,总比在宫里憋出病强,至于安全……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护住。
“卑职……遵旨。”老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已经开始头疼怎么应对皇上事后的滔天怒火了。
恐怕不是负荆请罪,是得负板子请罪了。
三日后,一个清晨。
乾清宫和东宫那边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更安静,朱见沥和朱佑柏生怕再触怒这位活祖宗,近期一切监控汇报都暂缓了,主打一个“乖儿、乖孙”形象。
而永安宫侧门,溜出了两个人。
一个穿着半旧不新的棉袍,头戴方巾,努力想拗出迂腐老儒的造型,却总忍不住挺直腰板,眼神里带着一丝看什么都新鲜的好奇。
另一个穿着灰扑扑的短打,低着头,亦步亦趋,努力降低存在感,但那只独眼和魁梧的身材依旧散发着“我不是普通老头”的气息(老吴·聋哑人限定版)。
朱祁镇深吸了一口宫墙外冰冷的、带着煤烟和早点气息的空气,感觉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自由的味道!”他低声对老吴说。
老吴:“……”
朱祁镇也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摇摇摆摆地朝着最近的集市走去。
起初,一切顺利。
朱祁镇背着手,在市集上东看看,西瞧瞧,觉得什么都新鲜。
看人讨价还价有意思,看小孩哭闹着要糖人有意思,连看两条野狗抢骨头都觉得有意思极了。
老吴紧绷着神经,独眼如同雷达般扫描着方圆五十米内的每一个人,一只手始终缩在袖子里,捏着几枚随时可以当暗器使的铜钱。
“老……爷,”朱祁镇差点说漏嘴,“你看这炊饼,竟如此硕大,宫中……呃,老夫家中厨子做的,简直小巧如女子拳头。”
老吴:“……”
朱祁镇买了一个,啃了一口,啧啧称赞:“嗯,有嚼劲,面香十足,就是这酱料……似乎咸了些。”
卖炊饼的汉子呵呵一笑:“老丈,咱这粗食,自然比不得您府上精细。”
朱祁镇一僵,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
汉子又补了一句:“看您老这气度,以前起码是个秀才公吧?”
朱祁镇松了口气,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然也,然也。老夫……咳咳,也曾寒窗苦读数十载。”
心想朕这演技,果然天衣无缝!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妪突然打量了朱祁镇几眼,又看了看他身后铁塔般的老吴,嘟囔道:“咦?这老哥儿俩,瞧着好生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朱祁镇心里咯噔一下。
老吴的独眼瞬间眯起,肌肉微微绷紧。
老妪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哎哟,想起来了,年前城隍庙唱大戏,演《包公断案》的,您老特别像那告状的穷秀才,后面这位大哥,特别像那扔铜铡的王朝马汉。”
朱祁镇:“???”
老吴:“……”
朱祁镇干笑两声:“呵呵,老夫人好眼力,好眼力……”赶紧拉着老吴溜了。
虚惊一场后,朱祁镇胆子更大了些,甚至敢蹲在路边看人下棋,还忍不住指指点点:“哎呦,臭棋,飞象啊,赶紧飞象!”
对弈的老头不乐意了,抬头瞪他:“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老丈,懂不懂规矩?”
朱祁镇何时被人这般顶撞过,一时愣住,习惯性地就要摆架子。
老吴赶紧在后面轻轻咳嗽一声。
朱祁镇反应过来,现在是“穷老秀才”,只好讪讪道:“呃……老夫失言,失言……”
心里却想:这要是在宫里,朕让你九个子你都赢不了。
又逛了一会儿,朱祁镇觉得有些口渴,见路边有个茶摊,眼睛一亮:“走,去体验一下这市井香茗。”
茶摊老板是个精明的小老头,一看朱祁镇这虽然穿着旧衣但细皮嫩肉、气度不凡的样子,再看他身后那个沉默寡言却眼神犀利的“老仆”,心里立刻有了计较。
“二位客官,用茶?”老板热情招呼。
“来一壶你们最好的……”朱祁镇差点说成“雨前龙井”,赶紧改口,“……最解渴的!”
“好嘞!”老板麻利地上来一壶粗茶,配了两个粗瓷大碗。
朱祁镇学着旁边脚夫的样子,端起碗喝了一口,顿时被那苦涩粗糙的味道呛得直皱眉,强忍着才没吐出来。这……这简直是喂马的吧?!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老丈,一看您就是享福的人,喝不惯咱这粗茶吧?要不,给您换点细的?我这儿其实还有点私藏的好茶叶末子……”
朱祁镇摆摆手,硬着头皮:“不必!此茶……别有一番风味。”
心中泪流满面,无比怀念宫里的御茶。
老板又看向老吴:“这位老哥,不喝点?”
老吴牢记“聋哑”人设,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老板自讨没趣,又去招呼别人。
朱祁镇一边小口抿着那碗“别有一番风味”的茶,一边竖起耳朵听旁边桌的闲聊,感觉无比新鲜有趣。
正听着,忽然,一队兵马司的巡城兵丁从不远处走过。
朱祁镇下意识地想低头回避。
那队兵丁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过,为首的小旗目光扫过茶摊,在看到老吴时,突然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带队离开了。
整个过程极快,普通人根本不会注意。
但朱祁镇注意到了,老吴更注意到了。
朱祁镇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完了,还是被认出来了?这京城果然处处是眼睛!
他顿时觉得这茶摊如坐针毡,赶紧放下几个铜板,起身低声道:“快走!”
老吴默然跟上,独眼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两人快步拐进一条小巷,朱祁镇抚着胸口:“好险好险!老吴,方才那兵头是不是认出你了?”
老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皇爷,方才那人……曾是卑职当年在军中带过的一个斥候兵,眼神最是毒辣……恐怕,是认出来了。”
朱祁镇:“……”千算万算,没算到老吴这尊大神在行伍里也是熟人遍地。
“那他现在……”
“皇爷放心,他极有分寸,此刻应是假装未见,但……恐怕消息很快便会……”老吴话没说完。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快溜!
然而,已经晚了。
他们刚走出小巷,就发现街面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不再吆喝,而是时不时瞟向他们这边。
对面酒楼二楼窗口,几个看似饮酒作乐的书生,目光却时不时向下扫视。
甚至连刚才那条抢骨头的野狗,此刻都蹲在路口,吐着舌头看着他们,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我已看透一切”的智慧光芒。
朱祁镇头皮发麻,感觉陷入了天罗地网。
“老吴,朕觉得……我们好像又被热心远程保护了。”
老吴凝重地点点头:“皇爷,似乎……比上次更隐蔽,也更周密了。”简直是无缝衔接,如影随形!
朱祁镇仰天长叹,悲愤交加:“这紫禁城!朕看它不是琥珀!它是个巨大的、透明的……鱼缸。朕就是里头那条金鱼,走到哪儿都有一堆人围着看,还不敢使劲敲玻璃怕吓着朕。”
“皇爷,要不……回宫?”老吴试探地问。
朱祁镇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尽职尽责”的“背景板”,一股倔脾气又上来了。
“不回。”他咬牙切齿,“就算是在鱼缸里,朕今天也要游出个花样来。”
他目光一扫,锁定路边一个生意兴隆的摊子,脸上露出破罐破摔般的笑容:
“走,老吴,陪朕……陪老夫去尝尝那豆汁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听说佑柏那小子最受不了这个,朕今天非要喝两碗,就当是隔空教训那个不肖孙了。”
老吴看着那灰绿冒泡的豆汁儿,独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皇爷……三思啊!”
“少废话,今日朕与豆汁儿,必须死一个。”
朱祁镇拉着视死如归的老吴,毅然决然地朝着豆汁儿摊走去。
而周围那些“背景板”们,似乎同时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又绷紧了神经——接下来要重点监控的,是太上皇的肠胃安全了!
这自由的味道,终究还是掺和进了豆汁儿的酸涩和无数人紧张的汗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