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巨大的《大明坤舆总图》初稿在乾清宫正殿的地面上徐徐展开。
此图采用最新的“计里画方”法,山川城郭比例精当,色彩明艳夺目。
帝国的疆域轮廓分明,恰似一只昂首东方的雄鸡,气吞寰宇。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西南那片新染的、饱满欲滴的朱红——乌斯藏。
图上清晰地标注了主要山脉、河流、湖泊、重要城池、驿站、以及扼守各险要山口的卫所位置。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的位置也被特别标注。
朱祁镇背着手,沿着地图的边缘缓缓踱步,目光如同鹰隼般审视着他脚下的帝国版图。
当看到乌斯藏区域那详尽的标注和醒目的朱红时,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这就是他想要的!
直观、清晰、无可辩驳地宣示主权!
“好!此图甚好!”朱祁镇停下脚步,指着乌斯藏区域,“蒋虎报上来的地名、要隘,标注得很清楚。
尤其是这布达拉宫、大昭寺的位置,甚妙!
让四方知晓,此乃我大明疆土之圣迹!”他看向侍立一旁的侯宝,
“传旨工部,此图定稿后,即刻精工雕版。朕不仅要将其置于《统一志》卷首,更要单独印制大幅,悬于乾清宫、奉天殿!另制小幅精装,赐予全军有功将士,以为永念!”
“奴婢遵旨!陛下圣明,此图一出,四海咸服!”侯宝躬身应道。
“另外,”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告诉礼部,下月西洋使臣例行入贡时,安排他们……‘恰巧’路过文华殿偏殿,让他们看看这《坤舆总图》的绘制过程。”
侯宝心领神会:“奴婢明白,定让诸位使臣‘领略’我大明疆域之辽阔,制图之精妙。”
这是无声的威慑,要让那些藩国亲眼看看,大明是如何精确掌握包括他们国家在内的“天下”地理。
《坤舆总图》的威慑力尚在发酵,《大明统一志·西南卷》的初稿呈到了御前。
朱祁镇仔细翻阅着关于乌斯藏的章节。
开篇便是气势恢宏的“天下一统颂”,盛赞皇帝英明神武,德被四海。
接着是地理沿革,强调乌斯藏自古与中原的渊源。
然后是“归附始末”,行文果然如张元祯所授,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藏巴汗丹迥旺波和大法王嘎玛巴如何“仰慕天朝风化,倾心内附”,主动遣使请求入京朝觐皇帝。
对于大明军队的行动,则用“应诸部僧俗百姓恳切吁请,为保境安民,肃清流窜悍匪及不服王化之顽逆,天兵乃挥师西进”,以及“大军所至,望风归顺,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等词句一笔带过。
蒋虎的军事行动被巧妙地淡化了过程,突出了“迅雷不及掩耳”、“犁庭扫穴”、“一举底定”的结果。
关于战争的具体伤亡、抵抗细节,只字未提。
最后是详细的府县设置、户口统计、物产清单以及“朝廷恩旨,保护寺庙,尊重信仰,选派高僧大德入京交流”等安抚政策。
朱祁镇逐字逐句看完,手指在“倾心内附”、“壶浆箪食”、“一举底定”等词句上轻轻敲击。
良久,他合上奏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翰林院用心了。此稿……大体允当。”他对着侍立的内阁首辅李贤和翰林掌院陈文说道,
“不过,这肃清流窜悍匪及不服王化之顽逆一句,稍显模糊。
可改为‘剿灭勾结残元、意图割据、荼毒生灵之叛首及其党羽’,更显师出有名,正本清源。其余……准予定稿,交付工部雕版吧。”
“臣等遵旨。”李贤和陈文松了口气,皇帝这关算是过了。
只是“勾结残元、意图割据”这顶帽子扣下来,那些被蒋虎砍掉的部落头人和抵抗的僧兵,就永远被钉在了叛逆的耻辱柱上,再无翻案可能。
严思安若在此,恐怕又要悲愤难平了。
《大明统一志》第一卷《山河形胜总图卷》及《西南卷》乌斯藏部分,以前所未有的精美程度刊印完成。
当散发着墨香、装帧华美的巨册呈于御案,朱祁镇抚摸着那光滑坚韧的纸页,看着上面精确而壮丽的疆域图形,看着关于乌斯藏“倾心内附”、“一举底定”的文字,心中豪情万丈。
他立刻下旨,将《山河总图》大幅精绘版高悬于乾清宫御座之后,将《西南卷》赐予在京重臣及宗室阅览。
效果立竿见影,且超出了预期。
当西洋诸国的使臣在文华殿偏殿“偶然”目睹了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尤其是看到乐浪、东瀛岛被精细地描绘其上,标注着“大明乐浪、东瀛都指挥使司”字样,以及那片刺目的、新近被朱红彻底覆盖的辽阔高原时,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天啊……他们连我们港口的水深都……”一位暹罗使臣低呼半句,便被同伴用力扯了下袖子,生生咽了回去。恐惧在使臣们无声的交流中弥漫。
回到会同馆,他们再也无法安坐,纷纷挑灯疾书,加急密信飞送回国。
信中充斥着对大明精确掌握藩国地理的惊骇,以及对帝国扩张野心的深切忧惧,字字泣血般恳请国王务必更加恭顺谨慎。
而当吕宋等使臣收到那套精美的《大明统一志·西南卷》作为回礼,并仔细阅读了关于乌斯藏“归附”的章节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晚他就给写信告知国王,并直言不讳:“王,大明皇帝此书,名为志,实为刃,乌斯藏汗王入京朝觐,转瞬家国沦丧,事载于书,竟成倾心内附!此书所至,非仅地理知识,乃昭告天下:顺我者,可为书中贵宾;逆我者,便化舆图新朱!我吕宋,当以此为鉴,日夜惕厉,恭谨事大,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吕宋国主览信,悚然大惊,自此对明廷越发卑辞厚礼,岁贡倍增。
然而,最大的震动却来自帝国的心脏——朝堂本身。
工部刊印的《统一志》样本在勋贵和重臣间传阅。
当已经耋耄之念的英国公张辅看到《武备卷》时,竟然详细罗列了乌斯藏都司下辖各卫所驻军人数、装备配置以及几条关键的后勤补给路线时,他勃然变色。
“胡闹,此等军国机密,焉能白纸黑字刊行天下?即便藩属国得之,亦能窥我虚实!若为西洋红毛鬼所悉,岂非资敌?”张辅须发戟张,手持书稿,不顾年迈,直闯兵部衙门。
兵部尚书马昂也是一头冷汗,他事先并未详细审核《武备卷》内容,编纂权在礼部和翰林院志局。
他急忙找来相关卷宗,发现其中不少数据竟然直接引用了兵部为编纂志书提供的档案,而这些档案的密级并未被志局充分重视或刻意模糊!
“老国公息怒!息怒!此乃志局编纂失察,下官失职,罪该万死!”马昂心惊胆战。
此事非同小可,泄露军机是重罪。
他立刻联合英国公上奏弹劾志局失职,尤其是负责《武备卷》的主笔官员,要求严惩,并立即收回已刊印的涉密部分,重新审核删改。
奏疏如石破天惊,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以马昂为首的“保密派”与认为“既名《统一志》彰显国力,些许军力展示无妨,且数据已做模糊处理”的翰林院、部分阁臣激烈争论。
矛头隐隐指向了力主编纂并催促进度的皇帝。
乾清宫内,朱祁镇看着徐承宗和马昂言辞激烈的奏疏,脸色阴沉。
他并非不知其中风险,但在他的构想中,《统一志》本身就是一种战略威慑,适当展示肌肉正是目的之一。
他恼怒的是志局和翰林院的疏忽,竟将过于核心的路线信息也放了进去,更恼怒张辅等人小题大做,挑战他的权威。
“侯宝,传旨。”朱祁镇冷冷道,“《武备卷》编纂失察,主笔官降三级留用,罚俸一年。涉密内容,着志局会同兵部,立即删改重订,凡涉及具体兵力部署、核心补给路线者,一律隐去,代以‘军容鼎盛’、‘粮道畅通’等虚词。
已印部分,悉数追回销毁,再有疏漏,严惩不贷!”
他选择了折中,既惩处了具体责任人,平息了“保密派”的怒火,又保住了《统一志》继续编纂的框架和威慑主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礼部奏报,一位在京等候封赏的、归降较早的乌斯藏小贵族洛桑扎西,在“无意间”看到《统一志·西南卷》中关于“归附始末”的描述后,竟于当夜在会同馆中悲愤自缢。
留下血书一封,用藏文控诉书中所述尽为谎言,他的族人并非“箪食壶浆”,而是浴血抵抗后被屠戮,他的家园是被铁蹄踏碎而非“万民归心”。
此事虽被礼部极力压下,消息仍在极小范围内流传,成为《统一志》光辉叙事下,一道无法抹去的、带着血腥味的阴影。
“陛下,此事……臣已极力弹压,血书已秘藏。然……恐纸终难包火。”徐恭的声音带着忧虑。
朱祁镇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冷硬取代:“知道了。厚葬,抚恤其家。管好底下人的嘴。”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打击来自藩属国。
爪哇使臣在归国途中,因忧惧过度,加之水土不服,竟于广东驿馆暴卒。
其心腹随从密报爪哇国王,称正使大人自目睹《坤舆全图》之威势及细读《西南卷》之“归附”始末后,便忧惧交加,常于深夜惊起,喃喃自语:“乌斯藏汗王前车之鉴……前车之鉴……”终至郁结于心,一病不起,客死异乡。
爪哇国王闻此噩耗,悲恸不已。
虽不敢明言怨怼,但心中芥蒂已如毒藤滋生,对大明的离心力悄然滋长。
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最终还是传入了紫禁城。
乾清宫内,朱祁镇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前。
殿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雪粉,拍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地图上,帝国的疆域在烛光下泛着庄严而冰冷的光泽,那只昂首的雄鸡,在朱祁镇眼中,依旧完美无缺。
乌斯藏那片朱红,鲜艳夺目,象征着他不朽的功业。
然而,三朝元老、太师胡濙苍老而沉缓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位历经风雨的老臣,不顾年迈体衰,冒雪入宫,进行了一次极为艰难的劝谏。
“陛下,”胡濙的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统一志》乃旷世之作,彰陛下不世之功,扬我大明赫赫天威,老臣本不该置喙。然……英国公之忧,洛桑扎西之死,爪哇使臣之殁……桩桩件件,皆因此志而起,或显其锋啊。”
胡濙喘息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直视着皇帝:“陛下,此志……是把双刃剑。它铸就丰碑,亦可能……划伤执剑之手。它昭示统一,却也时刻提醒着……统一背后的代价与裂痕。史笔可曲一时,人心难欺万世。乌斯藏之红,染的是朱砂,亦是……万千黎庶之血痕。”
“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此志后续编纂,或可……暂缓?待乌斯藏新附之民稍得喘息,待四方藩国惊魂稍定,待……朝野物议稍息,过刚易折,过露……恐非社稷长远之福。”
他句句未提反对编纂,却字字指向其带来的负面效应和潜在风险。
朱祁镇当时并未表态,只是让侯宝好生送老大人回府休息。
此刻,他凝视着地图,手指再次抚过那片高原。
胡濙的话,像冰冷的雪水,渗入他因巨大成功而滚烫的心绪。
自缢的洛桑扎西,惊惧而死的使臣,朝堂上激烈的争吵,还有严思安那可能存在的、未被采纳的直笔……
这些,都是那煌煌巨着背后,无法被朱砂覆盖的阴影。
他追求的是万世不易的版图和一统江山的盛名,为此,他可以冷酷无情,可以运用权谋。
但当这盛名之下开始堆积起意外的死亡和无声的怨恨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动摇,悄然掠过心头。
是编纂的方向错了?还是这“一统”的代价,本就该被史笔刻意遗忘?
“双刃剑……”朱祁镇低声重复着胡濙的比喻。
殿内烛火跳动,将他孤高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那幅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功业的舆图之上。
舆图上的朱红依旧刺目,而窗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
远处,文华殿志局的方向,隐约传来工匠雕刻新版《武备卷》的斧凿之声,叮叮当当,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单调,仿佛在为这部注定充满争议的《大明统一志》,敲打着沉重而复杂的历史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