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同辉殿内,朱祁镇面对乌斯藏那名骂他的头人,只是轻轻一挥手,
数名如狼似虎的禁军便扑了上来,瞬间将那名部落头人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片刻后,一个禁军托着一颗人头又走进殿内:“陛下,人犯已伏法。”
“可惜了,”朱祁镇微微叹了口气,“朕还打算赐他一府邸,让他在京师享享清福呢,唉,实在可惜。”
此言一出,所有乌斯藏使团成员集体恶寒。
藏巴汗丹迥旺波浑身冰冷,嘎玛巴活佛额角渗出的冷汗。
他们身后的使团成员,有的瘫软在地,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则惊恐地捂住了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雷霆之怒。
所有的侥幸和试探,在“捷报”二字和“荡平”、“擒获”、“保管”、“永沐王化”面前,彻底粉碎。
他们成了无根的浮萍,砧板上的鱼肉。
御座之上,朱祁镇看着丹迥旺波摇摇欲坠的身躯,看着那些法王贵族惊惶失措的脸,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伪装的悲悯,只有一种掌控一切、裁决生死的漠然。
“藏巴汗,”朱祁镇打破了寂静,
“尔等既诚心归附,万里来朝,朕心甚慰。乌斯藏之事,乃朕之臣工,为保一方安宁,清除宵小,不得已而为之。尔等部众,已得妥善安置,寺庙田产,自有朝廷法度照管,勿需忧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使团又道,“尔等既已入京,便是我大明贵宾。安心住下,细细体味我天朝上国之风物礼制。朕会择日,再与诸位详谈乌斯藏未来之长治久安。”
这番话,如同温柔的枷锁,将丹迥旺波等人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抽走了。
所谓的“贵宾”,不过是阶下囚的雅称;
“详谈长治久安”,更是宣告了他们作为统治者的身份彻底终结。
丹迥旺波喉头滚动,最终只能深深垂下头颅,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臣……谢陛下……恩典。”
“带下去,好生安置。”朱祁镇挥了挥手,语气平淡无波。
礼部的官员立刻上前,半是引导半是押送地将失魂落魄的使团成员带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森严的威仪,也隔绝了他们故乡的最后一丝念想。
乾清宫中。
朱祁镇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幅巨大的《大明皇舆全图》。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片用崭新朱砂勾勒出的、高耸广袤的乌斯藏区域。
那片曾经孤悬于帝国版图西南、颜色略淡、象征着羁縻与半独立的区域,如今已与帝国其他疆域浑然一体,再无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浸润着他的心田。
这不仅仅是领土的扩张,更是他意志的贯彻,是他对祖母那句“为帝者,当断则断”最完美的践行。
他仿佛看到了太祖、太宗、宣宗历代先帝的目光,带着赞许,穿透时空落在他身上。
他,朱祁镇,完成了他们未能彻底完成的事业。
“雄鸡……终于昂首挺胸,再无缺憾。”他低声自语,指尖在舆图上那片新红上轻轻摩挲,似乎在感受着帝国跳动的脉搏。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种子,在满足的土壤中迅速萌发、茁壮。
“侯宝。”
“奴婢在。”
“传旨内阁,六部,并召翰林院学士,即刻至乾清宫议事。”
“遵旨!”侯宝躬身领命,快步退出。
朱祁镇没有绕弯子,他指着身后那幅巨大的舆图道:“诸位爱卿,看看这舆图。自太祖高皇帝龙兴凤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七下西洋,扬我国威;仁宣二宗,守成有方,海内升平。然,西南乌斯藏之地,虽名义归附,实则政教自专,形同化外。此,非我大明完整之江山!”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乌斯藏的位置:“今,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乌斯藏全境已定,诸部归心,版籍入册。朕观此图,如雄鸡昂首,再无缺憾。此乃天下一统之盛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他停顿片刻,目光炯炯地扫过众人,抛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宏大计划:“故此,朕决意,敕命编纂一部旷世巨典:《大明统一志》”
殿内几位重臣皆是一震,编纂史志并非奇事,但以“统一”为名,且在此刻提出,其意义非同凡响。
朱祁镇又道:“此志,非寻常方志舆图可比。朕要它详录我大明开国以来,凡纳入版图之疆域,其山川形胜、关隘险要、城池堡寨、户口赋税、风土人情、物产矿藏、乃至历代归附之始末、忠臣义士之功勋……务必纤毫毕现,巨细靡遗。要以最精良的纸张,最严谨的勘测,最详实的考据,最精美的绘图,铸就一部亘古未有之地理总汇、帝国全图!”
他看向王直道:“王卿,调集天下能工巧匠,精研造纸、制墨、雕版、装帧之术,务求此志之材质、工艺,冠绝古今,万年不朽!”
王直心头一凛,深知此任艰巨,连忙躬身:“臣领旨,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朱祁镇又转向礼部尚书丘濬和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文:“丘卿,陈卿,此志之编纂,乃千秋大业,当以史笔之严谨,行文之庄重。”
“礼部与翰林院需抽调最博学、最精干之官员、翰林,广搜博采,考订精详。尤其,”
他目光如电,再次指向乌斯藏和新疆,“新定之疆域,其地理、人口、物产、宗教源流、归附始末,更要着墨浓重,务求其真、其详,要让后世子孙,翻开此志,便能清晰知晓,此疆此土,何时、何由、何人,归于一统。”
“更要让四方藩属,观此图志,知我大明疆域之广袤,国力之雄浑,而生敬畏归附之心。”
“归附始末”四个字,朱祁镇咬得格外清晰。
丘濬明白皇帝要什么,皇帝要将乌斯藏汗王和法王“主动入京朝觐”与大明“雷霆定边”巧妙缝合,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军事吞并,粉饰成顺应天命、万民归心的统一盛举。
他想起乌斯藏使团的绝望,想起皇帝那平静眼神下的冷酷,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陈文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编纂史志本应秉笔直书,但皇帝的意志如此明确,这“真”与“详”的尺度,该如何把握?
“臣……遵旨。”丘濬道。
陈文也深深一躬:“翰林院定当戮力同心,不负陛下重托。”
朱祁镇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看向李贤:“李爱卿,此乃国家头等大事,内阁需总揽协调,户部钱粮,兵部舆图测绘之支持,吏部人员调配,务必畅通无阻。若有推诿掣肘者,严惩不贷!”
李贤深吸一口气,沉稳应道:“陛下圣明。编纂《大明统一志》,昭示天下一统,功在社稷,利在万世。”
“户部必全力以赴,协调各部,确保此千秋伟业,克期完成!”
他深知这部志书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其学术价值,这是皇帝向天下、向后世宣告其武功与版图合法性的重要工具。
“好!”朱祁镇抚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就速速着手筹备。朕要尽快看到第一卷的样稿,尤其是……西南卷。”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退出了乾清宫。
殿外,寒风凛冽,月色清冷。
丘濬裹紧了官袍,只觉得这初冬的夜,比乌斯藏的雪原还要冰冷刺骨。
他抬头望向深沉的夜空,仿佛看到那部即将诞生的《大明统一志》,其光芒之下,又掩盖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算计与血腥?
编纂《大明统一志》的旨意在帝国的官僚体系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围绕着这个核心任务疯狂运转。
工部调集了全国最顶尖的造纸匠人,日夜试验,终于在一个月后,研制出一种加入特殊矿物粉末和植物胶的纸张,坚韧挺括,色泽温润如玉,据说可千年不蠹。
宫廷御用的制墨坊日夜炉火不熄,松烟与顶级香料混合的气息弥漫京城,只为炼制出色泽乌亮、历久弥新的贡墨。
雕版匠人被集中起来,皇帝严令,图志中的山川城池图形,必须纤毫毕现,线条流畅如生,不得有丝毫模糊。
为此,工部甚至动用了秘藏的“影刻”技术雏形,力求精准复制舆图原稿。
礼部和翰林院更是重中之重。
一座独立的“志局”在紧邻文渊阁的地方建立起来,戒备森严。
全国各布政使司、都司,凡涉及地理、户口、赋税、兵备的档案,全部被调往京城。
精通舆地、历算、考据的饱学之士被征召入局,其中不乏一些原本郁郁不得志的地方学官或退隐老儒,此刻都被赋予了参与“千秋伟业”的殊荣。
然而,荣耀与压力并存。
皇帝“详实”、“归附始末”的旨意,尤其是负责乌斯藏卷的核心编纂小组,气氛更是凝重异常。
翰林院编修严思安,年方三十,素以耿直、学识渊博着称,被点为乌斯藏卷的副主笔。
他拿到兵部提供的关于“收复”乌斯藏的原始军报抄件时,眉头就没松开过。
军报中虽有“藏巴汗丹迥旺波、大法王嘎玛巴率众入京输诚”的字样,但更多的细节是蒋虎大军如何“星夜兼程”、“奇袭关隘”、“击溃顽抗”、“收降纳叛”。
这与皇帝在寰宇同辉殿上对使团所说的“清除宵小”、“保境安民”以及将要写入《统一志》的“万民归心”、“诸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基调,存在巨大的鸿沟。
“张大人(主笔,翰林侍读学士张元祯),”严思安指着军报中一段关于强攻某座喇嘛寺,造成数百僧兵伤亡的记录,语气有些沉重,“此节……若按陛下归附始末之意,恐需……润色。然史笔贵直,若全然隐去,恐失其真,后世考据,何以取信?”
张元祯年逾五旬,两鬓微霜,闻言放下手中的笔,长叹一声。
他何尝不知其中关窍?
他捋了捋胡须,低声道:“思安啊,你年轻气盛,心秉直道,老夫甚慰。然,此《统一志》,非寻常史书。陛下要的是一统之气象,是归心之盛况。”
“蒋总兵用兵之细节,过程之艰辛,乃至……些许阵仗冲突,皆可视为荡平顽逆、肃清寰宇之必然。”
“重点,要落在结果:乌斯藏全境平定,纳入版图,此乃不世之功,至于过程……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亦无不可。”
“那些具体伤亡数字、抵抗情形,非关宏旨,或可略写,或可模糊其词,突出大军所至,望风归顺之大势即可。”
“略写?模糊其词?”严思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张大人,史者,镜也!若镜面本身已蒙尘扭曲,何以照见真实?乌斯藏之归附,明明是以力破巧,趁其主脑离巢而袭之,此乃庙算之奇谋,亦是……权术之机变。”
“如实记载,无损陛下英明神武,反显庙堂运筹之妙。”
“若刻意粉饰为万民归心,岂非掩耳盗铃?后世读之,一旦发现其中虚妄,岂非更损陛下及此志之清誉?”
他的话语让周围的几位同僚都停下了笔,神色复杂地望过来。
有人眼中流露出赞同,有人则是深深的忧虑。
张元祯脸色微变,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严编修,慎言,庙算机变,岂是你我可妄加评议?陛下要的是一统之盛,要的是震慑藩邦!”
“你所谓的真实,若损及此志之目的,便是大谬,记住,我们是在编纂《大明统一志》,不是在修《实录》!”
“何为统一?便是要将万千气象,归于皇明一统,天命所归这八个大字之下,过程如何,自有兵家秘档,非此志所需详述。你只管将陛下所示、内阁所核之定稿,以精炼庄重之文笔写出即可,莫要节外生枝,自误前程。”
“自误前程……”严思看着张元祯眼中的告诫,再看看同僚们或躲闪或同情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
他明白了,这部煌煌巨着的编纂,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超越史实本身的政治使命。
所谓的“详实”、“求真”,只能在划定的框架内进行。
他手中的笔,重如千钧,却又轻如鸿毛,它无法书写他心中的真实,只能描摹权力想要展现的图景。
他颓然坐回位置,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档案卷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扭曲的符号,无声地嘲笑着史官的无力。
他沉默良久,最终,提起笔,在空白的稿纸上,艰难地落下第一个字。
……
乾清宫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朱祁镇对《大明统一志》的编纂进度极为关注,尤其是第一卷《山河形胜总图卷》和《西南卷》的样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