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微微垮着,像被什么重物压着,黑色外套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 t恤——那是她前年生日给他买的礼物,当时他收到时笑得像个孩子,非要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宝贝得不行,说要留到重要场合穿。
原来在他心里,跨越两千公里给她送一顿可能不会被接受的饭,就算重要场合了。
这个认知像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最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钝痛。齐雪猛地合上剧本,塑料封面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惊得小林都抬起了头。她不该有这种感觉的,从三个月前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就该彻底斩断这些藕断丝连的情绪,像剪掉一截没用的线头,干净利落。
“齐老师?”场务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导演让您过去走位了,灯光都调好了。刚才试拍了一条空镜,效果特别好。”
“知道了。”齐雪深吸一口气,对着后视镜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镜中的女人眼尾微微上挑,红唇明艳,精心描画的眼线勾勒出妩媚的弧度,丝毫看不出半小时前刚经历过一场隐秘的情绪风暴。这是她用十年时间在娱乐圈练就的本领,在镜头前永远光鲜亮丽,把所有不堪、疲惫和软弱都藏进卸妆后的疲惫里,藏进无人问津的深夜里。
穿旗袍的身影穿过片场时,几个场工正围在角落的小马扎上,瓜分着保温盒里剩下的排骨。王师傅叼着牙签,一边用力嚼着肉,一边啧啧赞叹:“这手艺绝了啊,北方人做菜就是实在,糖醋汁都熬得挂碗!你看这排骨,外面炸得焦脆,里面的肉还嫩得流汁,比饭馆里的强多了。我家那口子炸排骨总把外面炸糊了,里面还带着血丝。”
“谁说不是呢,刚才送东西那哥们看着挺普通,穿着打扮也不起眼,黑色冲锋衣上还沾着点雪渍,没想到是个隐藏的厨神。”另一个年轻场工接话,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吃完的烙饼,正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着,“这饼也绝了,外酥里软,还带着股面香,我奶奶以前也这么烙饼,用猪油起酥,香得能把魂勾走。”
“齐老师的朋友都这么厉害吗?改天得问问这排骨是怎么炸的,外酥里嫩的,我家孩子就爱吃这个。下次探班让他给露一手呗?”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齐雪的耳根上,让她脸颊发烫。
她加快脚步走过布景板,木质框架上贴着“民国二十六年”的标语,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褪色,用透明胶带粘着才没掉下来。
恍惚间竟觉得那些褪色的字迹在嘲笑她的虚伪——戏里演着乱世里为爱奋不顾身的沈曼青,在码头对着远去的轮船哭喊“我等你回来”,戏外却连承认一段婚姻的勇气都没有,像个缩头乌龟。
导演正趴在监视器前回放刚才的片段,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画画,时不时跟旁边的副导演低声交流几句。
导演正趴在监视器前回放刚才的片段,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画画,时不时跟旁边的副导演低声交流几句。
见齐雪过来,他立刻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赞许:“小雪过来看看,刚才这条情绪太到位了,尤其是最后那个转身,把沈曼青的绝望和不甘演活了。你看这个眼神,镜头推过来的时候,瞳孔都在收缩,层次感绝了!”
屏幕上的自己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民国时期的码头背景前,风吹乱了发髻,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泪无声地砸在精致的盘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齐雪盯着那个镜头里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她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沈曼青的眼泪,哪些是属于齐雪自己的,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借着角色的外壳,悄悄流露。
就像此刻,沈曼青望着轮船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的空洞,分明就是她每次看着谭越沉默背影时的样子。
“这条可以过吗?”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旗袍领口的玛瑙扣。
那是道具组特意定做的,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过什么过?”导演敲了敲监视器的屏幕,语气坚决,“这么好的状态,必须再保一条!灯光组把侧光打亮些,给她脸上补点层次,突出眼部的情绪。录音组注意,刚才有风 noise,这条把麦克风再拉近点。”
场灯重新亮起时,齐雪闭上眼。温热的光束落在眼皮上,像一层柔软的暖毯,像极了北方冬日里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的阳光。
她想起刚结婚那年冬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把整个城市都裹成了白色。
谭越把暖气开得足足的,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毯,她窝在他怀里看老电影,他就拿着小锅在旁边烤橘子,酸甜的热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
他总说“烤橘子治咳嗽,你拍戏总用嗓子,多吃点好”,那时的橘子皮焦焦的,果肉却甜得发腻,是她整个青春里最安稳、最温暖的味道。
后来她越来越红,拍夜戏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收工回到家,不管多晚,玄关总会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灯,像一颗等待归人的星星。
餐桌上永远摆着保温的饭菜,用精致的瓷碗扣着,掀开时还冒着热气。
谭越总是穿着那件蓝色格子围裙,靠在厨房门框上打盹,睫毛上还沾着做饭时的蒸汽水珠,像落了一层细密的霜。
她走过去叫醒他,他总会迷迷糊糊地问“今天的戏顺利吗”,然后拉着她去餐桌,把菜一样样摆出来,说“快吃,我热了三次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那时她怎么就没发现,安稳也是会过期的呢?就像冰箱里的牛奶,不管多小心保存,总有变质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