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这咋咋呼呼的一嗓子,带着他特有的夸张和不着调,瞬间打破了小院方才那份处理正事的严肃氛围。
他嘴里仿佛永远都吐不出几句正经八百的客气话。
但这份熟稔到近乎“无礼”的亲近,恰恰是他们之间深厚情谊最真实的体现。
龙桃瞧见易年进来,将厚重的藏天剑轻轻倚在石桌旁:
“老板…”
习惯的称呼,源自医馆时的旧称,从未改变过。
随即转向一旁咋呼的周晚,开口道:
“你们聊,我去泡茶…”
说完,便转身走向屋内,步履轻盈,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兄弟。
易年迈步走进小院,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石桌上那片“狼藉”之上。
厚厚的纸张铺满了桌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有些地方还被墨团污损,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画着简易地图的草稿。
周晚的字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潦草。
但内容却条理清晰,涉及互市地点、边境管理、资源交换、纠纷处理等等。
无一不是关乎北祁与北疆妖族未来和平共处的关键细节。
而这些,本应是身为北祁皇帝的易年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去筹划推动的事情。
看着周晚在这上面投入的心血,易年平静的脸上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尴尬神色。
这尴尬并非因为周晚做得不好,恰恰相反,是因为周晚做得太好,太尽心尽力了。
易年心中清楚,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更多是象征意义和武力威慑。
真正维系北祁日常运转、处理繁杂政务、平衡各方势力的,首推眼前这个看似跳脱不靠谱的周小爷。
这北祁的皇位,论起理政之才和这份不辞辛劳的劲头,周晚或许真的比自己更适合。
或许是今晨阳光太好,或许是昨夜重读《太玄经》后心境难得的平和,也或许是看到周晚与龙桃这般和谐地为未来努力的情景触动了他。
易年那平日里平和的性子竟悄然泛起了一丝想要打趣的涟漪。
走到石桌旁,随手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假装仔细地看着。
然后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的语气,开口说道:
“周爱卿啊…”
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继续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调扔出了一句话。
“我看你处理这些朝政事务倒是得心应手,比我强多了,要不我收你做义子吧?”
抬起眼,看向周晚,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认真的探究,仿佛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然后慢悠悠地补充了后半句:
“然后我把这皇位传给你,也省得我整日窝在船上无所事事被人念叨…”
这话一出,刚刚因为易年突然驾临而稍微安静下来的周晚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我滚你大爷的!”
周晚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送给易年一个标准的充满北祁市井气息的回应。
瞪大了眼睛,指着易年的鼻子,脸上写满了“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
“你没事吧?看书看傻了?还是被哪个妖兽踢了脑袋?收小爷我做义子?你咋不上天呢!”
他这边气得跳脚,旁边正从屋里端着茶具走出来的龙桃,恰好听到了易年那石破天惊的提议和周晚毫不客气的回怼。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最终化作了一声极轻却清晰可闻的轻笑。
“噗嗤——”
这笑声如同冰雪初融,带着难得的暖意。
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笑意,但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她可是很少见到自家这位性子沉稳的老板会开这种玩笑。
而且还是如此占人便宜的玩笑。
易年面对周晚的“滚”字和龙桃的笑声,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既不着恼,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周晚的反应一般。
放下手中的纸张,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逻辑缜密的“歪理”:
“你不吃亏啊…”
他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你看,龙桃是我徒弟,对吧?按辈分你得随她,叫我一声师公或者师父。”
指了指龙桃,又指向周晚:
“而你父亲是我师兄,按这条线算,你还是比我小一辈儿。”
顿了顿,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用一种“我很大度”的语气总结道:
“所以,最多咱们各论各的呗,我不喊你‘儿子’就是,当然,你要是愿意喊我一声‘义…’”
那个关键的“父”字还没说出口,周晚已经彻底炸毛了,直接打断了易年,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去你大爷的易年!越说越离谱了!还各论各的?小爷我跟你论个屁!”
周晚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叉着腰,充分发挥了他嘴皮子利索从不吃亏的特点,开始反击:
“占便宜没够是吧?你咋不让我当你义父呢?我当你义父,一样能帮你管朝政!到时候小爷我就是太上皇,垂帘听政……不对,是名正言顺地监国!比你在这船上当个甩手掌柜强多了!”
可能周晚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妙,开始洋洋自得起来:
“对!就这么定了!易年,快,叫声义父来听听!小爷我保证把北祁给你治理得明明白白的!”
看着周晚这副耍宝的样子,以及他异想天开的“反击”,连易年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极力忍住笑意。
而旁边的龙桃,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次不再是压抑的低笑,而是清脆悦耳的笑声。
看着眼前这两个身份尊贵、实力强大,此刻却像两个长不大的少年般斗嘴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满是温暖的笑意。
她将泡好的茶放在石桌上,轻声说道:
“老板,周晚,喝茶吧…”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愉悦。
龙桃清晰地感觉到,今天的易年,与往常有些不同。
虽然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身上那股无形中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和距离感,似乎淡去了不少。
会主动走下云舟,来到这市井小院,还会和周晚开这种近乎幼稚的玩笑。
这细微的变化或许连易年自己都未曾察觉,但却让龙桃心中微微一动。
她很久没见到老板如此“鲜活”的一面了。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说明他肩上的压力,终于有了一丝可以暂时卸下然后喘息的空隙。
阳光温暖,茶香袅袅,小院中充满了兄弟间肆无忌惮的玩笑声和女子清浅的笑语。
这一刻,没有江山社稷的重压,没有种族仇杀的阴霾,只有难得的轻松与温情。
一番插科打诨般的玩笑过后,小院中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三人身上,石桌上的清茶散发出袅袅香气。
龙桃娴静地替易年和周晚斟满茶杯,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
周晚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跳脱模样,虽然依旧歪靠在椅背上,但眼神已经认真了许多。
他们都清楚,易年主动走下云舟找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开个玩笑。
易年端起茶杯,没有立刻饮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脸上的那丝因玩笑而带来的细微松动渐渐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抬眼看向周晚,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郑重,开口道:
“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周晚闻言,坐直了些身子,收敛了脸上残余的笑意,正色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能感觉到易年接下来要说的绝非寻常小事。
易年的目光越过周晚,投向了小院之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望向了离江对岸那片如今被妖族占据的南昭大地。
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万妖王前两天来了…”
“万妖王”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周晚和龙桃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晚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刚刚坐直的身体瞬间绷紧,放在石桌上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龙桃虽然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但眸子骤然收缩,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
化龙池前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一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里。
那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妖族之主,挥手间天地变色,若不是易年最后不惜燃烧生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拼死相搏,他们所有人,恐怕早已葬身在化龙池前。
万妖王对于他们而言,是近乎梦魇般的存在,是代表着绝对力量与死亡威胁的代名词。
周晚的心脏砰砰直跳,迅速压下心头的惊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追问道:
“然后呢?他…他来做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周晚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万妖王亲自前来,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以易年和万妖王的实力,若是两人动起手来,那绝对是石破天惊、足以震动整个天中渡的大动静,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
可过去这几天,除了试比高的热闹,确实没有感受到任何顶尖强者交锋的恐怖波动。
易年自然看出了周晚眼中的惊疑和猜测,轻轻摇了摇头,将杯中微凉的茶水饮尽。
然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周晚和龙桃紧张的眼神,说出了那个让他们更加震惊的消息:
“我们没动手…”
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清晰地说道:
“相反,他是来找我合作的。”
“合作?!”
这一次,连一向沉静的龙桃都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周晚更是直接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到桌子上了。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怀疑和荒谬感:
“合作?!你确定你没听错?那个差点把我们全宰了的万妖王跑来要跟你合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怎么可能?!”
这由不得周晚不怀疑。
人族与妖族争斗万年,仇恨早已深入骨髓。
万妖王作为妖族至高无上的领袖,更是对人族抱有极深的敌意,一心想要覆灭北祁,占领更多的土地。
化龙池的冲突就是明证。
这样的死敌突然跑来说要合作,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不可思议!
周晚的第一反应就是其中有诈,这绝对是万妖王的阴谋诡计!
小院内的气氛因为“合作”这两个字,瞬间从刚才的轻松变得无比凝重。
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茶香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开的紧张与疑虑。
易年抛出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于震撼,完全颠覆了周晚和龙桃的认知。
他们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知道,这所谓的“合作”,究竟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