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僵硬地半跪在南风义的尸身旁,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指尖那缕微弱的青色光华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摇曳欲熄。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滑落,滴在南风义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又溅开成更细碎的水花。
他看着好友那双彻底失去神采,空洞地望着灰暗天空的眼睛,鼻腔猛地一酸。
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泛红,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了。
有手无寸铁如草芥般被收割的平民百姓。
有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军中儿郎。
也有风华绝代却最终黯然陨落的顶尖强者…
似乎在这残酷的世道里,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题。
活着,反而成了一种奢侈的侥幸。
他也曾亲手埋葬过太多人,也曾背负过太多沉重。
他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背着南风烈和童念瑶冰冷僵硬的遗体,一步一步走回武关城时,那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沉重。
他记得南北北和南风义看到至亲遗体时,那瞬间崩溃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与悲恸眼神。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里,至今想起仍觉窒息。
他也清晰地记得,在正南城,背着石盼的尸体回到那个宁静却充满悲伤的小石村时,石羽那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颜色的模样。
那双盈满泪水和无尽悲伤的眼睛,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离别,麻木了悲伤。
可当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当至交好友就这样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在自己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时候悄然逝去。
那种熟悉的却又撕心裂肺的痛楚依旧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悲伤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易年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
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为南风义合上了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
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
做完这一切,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而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愤怒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
这愤怒是针对造成这一切惨剧的根源!
是针对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侵略者!
更是针对那个罪魁祸首——柳长生!
易年猛地抬起头,转过身!
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穿透淅沥的雨幕,越过那片不断荡漾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幽泉黑湖。
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远处永安城南,正在惊魂未定中重新整顿队伍的妖族大军之上!
最终,死死地锁定在了被亲卫层层保护着的断臂重伤的柳长生身上!
几乎就在易年目光投过去的同一时间,或许是感受到了那实质般的杀意,柳长生以及他周围的许多妖族强者,也不约而同地朝着北面望来。
双方的目光隔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死亡幽泉,再次于空中相遇,碰撞!
没有声音。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水敲打地面和黑色湖面时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静却弥漫开来,比之前最激烈的喊杀声更加让人心头发慌。
没有火焰阻隔,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绝望的幽泉死地。
但那种眼神的交锋,却与之前御南军与妖族隔着大火对峙时,何其相似!
一边,是燃烧着焚天怒火与刻骨仇恨的人族真武。
一边,是数量依旧庞大的妖族大军。
目光在空中交织厮杀,毫不掩饰那最纯粹最极致的杀意!
那杀意仿佛化为了实质,让中间的雨丝都为之冻结!
易年死死地盯着柳长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九幽玄天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如果此刻自己还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哪怕只是能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过这片幽泉,不顾一切地杀进妖群将柳长生碎尸万段!
千刀万剐!
可是…
他太累了。
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他的四肢百骸。
体内元力彻底枯竭,空荡刺痛,灵魂都仿佛因为过度消耗而变得黯淡。
甚至感觉连站着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更加愤怒,也更加…痛苦。
最终,易年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暴杀意和无力感。
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那空气刺痛了他的喉咙。
然后,缓缓抬起了手中的九幽玄天。
动作很慢,很沉重,仿佛那柄透明的神剑有千钧之重。
剑尖,穿越雨幕,穿越空间,遥遥指向了远处的柳长生。
他开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
甚至因为脱力和干渴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但却异常清晰地如同带着某种冰冷的法则之力。
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精准地传入了柳长生以及每一个妖族将领的耳中:
“柳长生…”
“从现在开始…”
“你最好快些逃…”
“因为我会找到你…”
“我会杀了你…”
“一定——会!”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般寒冷刺骨,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滔天的恨意!
那不仅仅是一句威胁,更是一个誓言!
一个真武强者以毕生修为和全部意志立下的不死不休的复仇誓言!
声音落下,天地间依旧只有雨声。
柳长生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上天灵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下意识地避开了易年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
易年说完,不再看妖族大军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会玷污自己的眼睛。
艰难地转过身,用尽最后力气将南风义冰冷的遗体小心翼翼地背起,对着勉强支撑站立的黑夜低声道:
“我们走…”
身影踉跄着,朝着北方。
一步一步,艰难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永安城只留下那片死亡的幽泉,以及泉对岸被一个沉重誓言所笼罩而陷入死寂的妖族大军…
残存的妖族将士们望着那片依旧在缓慢扩张,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气息的黑色死域。
又望向北方那三个身影消失的方向,竟无一人敢出声,更无一人提议追击。
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知力量的极致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军阵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雨水冲刷着他们盔甲上的血污,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味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军阵前,幽泉之畔。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无人察觉。
那是一个男人,身着简单的玄色长袍,衣袂在风雨中却纹丝不动,仿佛雨水都刻意避开了他。
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普通,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淡然。
似乎眼前尸横遍野幽泉横亘的惨烈景象,以及身后数万惊魂未定的军队,都引不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幽黑,深邃,不见底。
那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所有窥探的极致之暗。
目光平静地扫过幽泉湖面,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片充满死亡威胁的绝地,倒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与…
玩味。
当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尽管他的气息内敛到近乎虚无,但还是让所有感受到的妖族将士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正被亲卫搀扶着的柳长生在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是挣扎着推开亲卫,不顾断臂处传来的剧痛,“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泞的血水之中。
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因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属下无能!办事不利!未能攻破永安,反损兵折将,致使…致使幽泉现世,属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额头紧紧抵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
周围的妖族将领们也齐刷刷跪倒一片,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玄袍男子仿佛没有听到柳长生的请罪,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深邃漆黑的湖面上。
看着湖面偶尔泛起的涟漪,看着那吞噬光线的绝对黑暗。
片刻的死寂,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一只手,动作随意而自然,甚至没有转身看柳长生一眼。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柳长生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不过,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男子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怪你。”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柳长生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以置信地微微抬头,看向那个背影。
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柳长生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始终在那片幽泉上。
忽然,那淡然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丝细微的弧度。
望着幽泉,仿佛透过那无尽的黑暗,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在这雨幕中清晰传入每一个跪着的妖族耳中:
“继续做你们的事…”
话音落下,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默然审视着那片新生的死亡之域。
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无人能懂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