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突然从焦黑尸堆中“生长”出来的幽黑泉眼初时仅有脸盆大小。
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显得毫不起眼,甚至容易被误认为是一洼普通的积雪或泥坑。
然而就在它彻底成型的瞬间,一股无形却恐怖至极的力场以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并非单纯的能量冲击,而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本质的撕扯与吸引之力!
距离泉眼较近的几名妖族正嘶吼着前冲,却忽然感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吸力从身后传来!
它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变得松软,仿佛化为了流沙!
拼命挣扎,双脚却在黑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拖向那口不断翻涌的泉眼!
而一旦接触到那幽黑的液体,他们的血肉、骨骼、甚至坚硬的甲壳和兵器,都如同投入强酸中的蜡像般。
迅速消融、分解,被泉眼吞噬殆尽!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消失无踪!
但这仅仅是那口泉眼最微不足道的一面!
它真正吞噬的,更多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弥漫在整个永安城上空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可怕能量怨念!
因家园被毁、亲人惨死而产生的百姓之怨!
因袍泽战殁、使命未成而产生的军人之怨!
因攻城受阻、伤亡惨重而产生的妖族之怨!
因痛苦、因绝望、因不甘、因愤怒…
因为这场战争所滋生的一切负面情绪与死亡执念!
这座千年雄城化为人间炼狱,死者数以十万计!
所产生的怨念之庞大、之驳杂、之酷烈,已然达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步!
这些怨念盘旋在废墟上空,凝聚在血雨之中。
附着在每一具尸骸之上,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而这口新生的幽泉,就如同一个饥饿了万年的饕餮,终于找到了最丰盛的美餐!
它疯狂地、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
肉眼可见的,泉眼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黯淡,仿佛光线都被其吞噬!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死寂感陡然提升了数个层级!
无数细微的冤魂哀嚎般的嘶嘶声从泉眼中传出,那是怨念被强行抽取、吞噬时发出的声音!
然后,泉眼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扩张!
脸盆大小,磨盘大小,房屋大小…
涌出的戾气越来越多,如同活物般向着四周蔓延。
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砖石、木材、还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尽数被其同化、吞噬,成为它扩张的养料和一部分!
那黑色区域如同死亡的墨迹,在战场上迅速晕染开来!
“幽…幽泉?!是幽泉!!!”
终于,有见识广博的妖族老者认出了这恐怖的存在,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声音凄厉,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
这两个字如同拥有魔力一般,瞬间在所有听到的妖族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幽泉!
传说中因无尽怨念而生,能吞噬万物,散发的幽泉戾气触之即死的灭世之灾!
万年前那场席卷大陆的人妖大战,滋生了整整十口幽泉,差点将整个世界的生机都彻底吞噬!
那是烙印在所有古老种族传承记忆中最深沉的恐惧,是比任何天敌都更加可怕的、无差别的毁灭化身!
“退!快退!!远离它!!!”
妖将们的声音都变了调,之前的凶狠和贪婪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根本不需要命令,所有感知到幽泉存在的妖族都发自本能地疯狂向后逃窜!
他们宁愿面对易年那锋利的剑锋,也不敢靠近那口正在快速扩张的死亡泉眼半步!
混乱!
极致的混乱在妖族大军中爆发!
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而此刻,城墙之上的易年看着那口正在疯狂吞噬怨念急速扩张,引得妖族大军溃不成军的幽泉。
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却又带着无尽沉重的复杂神色。
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成功了…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所以死战不退,甚至不惜疯狂屠戮,制造更多的死亡和怨念…
这一切偏执到近乎疯狂的举动真正的目的,并非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
他真正的计划,正是要借这片刚刚经历最惨烈战争的土地,借这弥漫天地的滔天怨念,人为地催生出一口新的幽泉!
易年知道幽泉的可怕,知道它是所有生灵的噩梦。
但眼下,面对北疆妖族倾巢而出的精锐大军,面对即将洞开的南昭国门,他找不到任何常规手段能够阻挡它们!
唯有幽泉!
这种敌我不分毁灭一切的恐怖存在,才能让妖族投鼠忌器,才能暂时逼停它们南下的脚步!
才能为南昭,为人族,争取到那宝贵无比的喘息之机!
这是饮鸩止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毒计!
但却是目前唯一可能生效的办法!
他一直在等,一直在杀,就是在等这口泉眼的诞生!
如今,它终于出现了!
幽泉的扩张速度极快,转眼间已经覆盖了方圆百丈的范围,并且还在不断加速!
黑色的死亡区域如同瘟疫般蔓延,所向披靡!
妖族大军根本没有任何抗衡的能力和勇气,只能惊恐万状地一退再退,原本严整的阵型彻底崩溃!
柳长生躺在担架上,看着那口迅速扩张的幽泉和溃败的大军,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易年竟然会用出这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手段!
易年站在城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正在改变战场格局的幽泉。
他知道幽泉的出现只是暂时逼退了妖族。
这东西一旦诞生就无法轻易消灭,最终会发展成为席卷天下的灾难。
但,那是以后需要面对的事情了。
现在,他争取到了时间。
而妖族大军,崩溃了。
面对幽泉这种刻在血脉记忆最深处的恐惧,什么军令,什么赏格,什么南昭富饶之地,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惊恐万状地向着南方疯狂逃窜,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柳长生被亲卫拼死抬着,混在溃逃的洪流中,回头望着那不断扩张的黑色死亡地带。
他知道,完了。
至少短时间内,入侵之路被这口突然出现的幽泉彻底堵死了!
当最后一个妖族连滚爬爬地逃出已然化为一片漆黑死地的永安城范围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南方的泥泞中时。
幽泉已然膨胀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规模!
它几乎覆盖了整个永安城的核心区域!
放眼望去,原本城市所在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任何断壁残垣,看不到任何尸骸血迹。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如同黑色镜面般不断微微荡漾,散发着极致死寂和冰冷气息的黑色湖泊!
湖水粘稠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
湖面上空,光线扭曲空气凝固,连永不停歇的雨水落入其中,都悄无声息地被吞噬同化。
一股强大无比的撕扯吸力,即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要将人的灵魂都拉扯出去,投入那永恒的黑暗之中。
易年此时来不及喘息,更来不及处理自身的伤势和疲惫。
南风义伤势极重,濒临死亡,全凭一口不甘的意志和自己之前渡入的元力吊着最后一口气。
如今危机暂解,必须立刻救治!
身影几个起落,便落在了那段布满刀痕箭孔的城墙之上。
脚步因为脱力而有些虚浮,呼吸急促,体内的元力也几乎枯竭。
但他依旧强撑着,目光急切地投向垛口之下。
“撑住!”
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左手掌心已然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青光华。
然而,就在靠近的刹那,易年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
只见依靠在垛口下的南风义,不知何时原本因重伤和疲惫而紧闭的双眼已经睁开。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焦距,一片空洞和呆滞,正直直地望向南方。
那是妖族溃逃的方向…
下一刻,瞳孔开始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缓缓涣散…
那是一种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征兆!
“不!!!”
易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是扑倒在南风义身边!
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最后一丝生机。
似乎是听到了易年的呼喊,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南风义那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的转动了一下。
似乎想要看向易年,但最终未能完成这个动作。
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把那只一直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朝着易年的方向微微张开。
在他的掌心之中,用早已凝固发黑的鲜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
那字迹潦草而模糊,仿佛是在极度虚弱和黑暗中所书,但易年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一个“望”字。
希望的望?
盼望的望?
易年不知道。
伸手想要去抓,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
南风义的手臂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重重地垂落了下去。
砸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头也无力地偏向一侧,靠在残破的垛口上,彻底停止了呼吸。
脸上依旧残留着血污疲惫,以及一丝仿佛看到妖族退去后的…
释然?
又或者,只是彻底的解脱。
那双曾经充满责任与坚毅的眼眸,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映照着灰暗的天空和永不停歇的雨丝。
气息,全无。
他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坚持到了妖族大军溃退的那一刻。
坚持到了易年终于能够腾出手来的这一刻…
可最终,没能等到那缕救命的青光。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易年伸出的手还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指尖那微弱的青光尚未散去。
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好友。
看着他那掌心朝上,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最后嘱托的左手,以及那个刺眼无比的“望”字…
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不知不觉间滑落的温热液体,蜿蜒而下。
远处,是吞噬一切的幽泉死地。
脚下,是尸骸遍野的焦土城池。
身边,是刚刚战死的挚友。
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悲恸和彻骨寒意,瞬间席卷了易年的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