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个周末,花城县热得像一口烧干的锅。午后两点,日头最毒的时候,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桐花巷里几乎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吊扇的嗡嗡声隔着墙壁隐约传来。
刘峥却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巷子口的老槐树下。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心,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手里拿着顶草帽,假装在树荫下乘凉。眼睛却不时瞟向巷子深处蔡家的方向。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
这是他的第三次“蹲守”。
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周三下午,蔡金妮确实提前下班了,但和两个女工友一起回的巷子,有说有笑,他根本找不到单独说话的机会。第二次是昨天傍晚,他算准了她去菜市场的时间,结果在巷口“偶遇”时,正好碰上安邦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安邦那双平静的眼睛扫过他,让他准备好的说辞全噎在喉咙里。
今天不一样。他打听到了,纺织厂这个周末加班赶一批紧急订单,但蔡金妮所在的质检组下午三点就能结束。安邦今天全天值班,要晚上九点才交班。蔡金妮的几个要好的工友都是生产线的,得干到六点。最重要的是,蔡大发今天要去医院复查腿,许三妹陪着去——这是他上午在巷口“闲逛”时亲耳听到蔡家两口子的对话。
天时地利。刘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跳得厉害。他在口袋里摸了摸,电影票已经换成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前几天从黑市弄来的“东西”。摊主说得含糊,只说“喝了让人迷糊,问啥说啥”。刘峥知道这玩意儿不光彩,但想起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和那些催债的孙家人,他顾不上了。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蔡金妮为了名声,只能跟他。到时候他就能有一个能干的老婆照顾家里,自己也能重新拼事业。至于安邦?一个穷警察,能怎么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巷子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刘峥看了眼手表,两点五十。
来了。
巷子深处,蔡家院门开了。蔡金妮走出来,穿着浅蓝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肩上挎着个帆布包。她反手锁了门,转身朝巷口走来。
刘峥立刻站起身,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个自以为自然的笑容迎上去:“金妮,这么巧?”
蔡金妮显然愣了一下,脚步微顿。她的目光在刘峥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语气平淡:“刘干部,有事?”
“没事没事,”刘峥搓着手,“就是……天太热了,看你一个人,要不要去喝点汽水?我请客。”他指了指巷口外街对面的冷饮店。
“不用了,我回家还有事。”蔡金妮脚步不停。
刘峥连忙跟上,和她并排走:“别这么见外嘛。其实……我是想跟你道个歉。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听说你和安邦快结婚了,我……祝福你们。”
这话说得违心,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诚恳。蔡金妮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像是……怜悯?
“都过去了。”她说,“刘干部,你母亲身体好些了吗?”
“还那样,老毛病。”刘峥借机叹气,“家里就我一个人照顾,累啊。要是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帮着分担就好了……”
他已经跟着蔡金妮走到了巷口。冷饮店就在斜对面,门口挂着褪色的塑料门帘,里面传来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金妮,就喝瓶汽水,几分钟。”刘峥挡在她面前,声音压低了些,“我……我真有话跟你说。关于以前的误会。”
蔡金妮皱了皱眉。她看了眼冷饮店,又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这个时间点,街上几乎没人。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在这儿说吧,汽水就不用了。”
“进去坐着说,站着多累。”刘峥不由分说,抢先一步掀开门帘,“老板,两瓶橘子汽水!”
冷饮店里很窄,只摆着三张小桌,天花板上吊扇慢悠悠转着。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正靠在柜台后打盹,被喊醒后懒洋洋地从冰柜里拿出两瓶汽水。
刘峥选了最里面那张桌子,背对门口。蔡金妮在他对面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手一直没离开包带。
汽水上来了,瓶身上凝着一层水珠。刘峥殷勤地拿起开瓶器,“砰”地打开一瓶,推到蔡金妮面前:“喝吧,凉快凉快。”
他自己那瓶也打开了,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心里的燥热。他从眼角余光里瞥见蔡金妮没动那瓶汽水,心里一紧。
“怎么不喝?怕我下药啊?”他故意开玩笑,声音却有点干。
蔡金妮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太冰了,我胃不好。刘干部,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峥放下汽水瓶,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准备了很久的“忏悔词”突然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空调的冷气混着汽水的甜腻味,让他有点头晕。
“我……”他开口,声音发涩,“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后悔了。真的。跟孙希儿结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如果……如果当初我坚持……”
“刘干部。”蔡金妮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过去的事,真的没必要再提了。你现在应该照顾好你母亲,把日子过好。”
“我一个人怎么过好?”刘峥的音调陡然升高,又立刻压下来,“金妮,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妈天天念叨要抱孙子,孙家人三天两头来闹,工作也不顺……我快被逼疯了!”
他伸手想去抓蔡金妮放在桌上的手,蔡金妮迅速把手缩回桌下。
“刘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清晰的疏离,“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希望你能过得好。但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刘峥的脸色变了,那股压抑已久的焦躁和怨恨冲了上来。他盯着蔡金妮,眼神变得有些吓人:“跟我无关?蔡金妮,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追的我!现在攀上高枝了,就翻脸不认人?”
“我没有攀高枝。”蔡金妮站起身,拿起帆布包,“安邦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刘峥,我也希望你能清楚——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汽水钱我会付,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刘峥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站住!”
柜台后的老板被惊醒了,茫然地看过来。刘峥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金妮,你别逼我。你知道的,我要是把以前咱俩的事说出去,对你名声不好。安邦是警察,最在乎这个吧?”
蔡金妮的背影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刘峥。那一刻,刘峥在她眼里看到了某种让他心悸的东西——不是害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冰冷的失望。
“刘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前喜欢你,是真心实意的。但我现在看不起你,也是真心实意的。你想说什么,随你。安邦如果因为这种事就嫌弃我,那他也不是我要找的人。”
她掏出两毛钱放在柜台上,对老板点了点头,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刘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桌上的汽水瓶还在冒着冷气,瓶身上的水珠汇聚,一滴一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老板小心翼翼地问:“同志,你这瓶还喝不喝?”
刘峥没理他,抓起自己那瓶汽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冲进胃里,却压不住那股往上窜的火。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纸包,捏在手里,纸包被汗水浸得发软。
没关系。他想。还有机会。
巷子里,蔡金妮快步走着,心跳得有些快。刚才刘峥的眼神让她后背发凉。她想起安邦的提醒,决定明天就跟车间主任说,最近下晚班需要工友结伴走。
快到家门口时,她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抬头看去,李定豪领着一群孩子从巷子那头跑过来,个个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孟行舟走在最后,手里牵着林桦,看见她时,少年礼貌地点了点头。
“金妮姨!”李春仙跑过来,仰着小脸,“你要吃冰棍吗?我哥哥有钱!”
蔡金妮蹲下身,摸摸小女孩汗湿的头发:“姨不吃,你们玩的时候小心点,别中暑了。”
“知道啦!”孩子们呼啦啦又跑远了。
蔡金妮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平息下来。她推开院门,葡萄架下空空荡荡。父母去医院还没回来。她走进屋,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慢慢喝着。
窗外的知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聒噪。这个漫长的夏天,似乎还远未结束。
而在冷饮店里,刘峥终于站起身,走到柜台前付钱。老板找零时,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同志,刚那女同志……是你对象?”
刘峥动作一顿,扯了扯嘴角:“快了。”
他走出冷饮店,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眯眼看着桐花巷的方向。手里的纸包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快了。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