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桐花巷的午后闷热难耐。知了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敞着门,吊扇嗡嗡转着,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打盹。
刘峥请了三天假照顾母亲,今天下午终于得空喘口气。他换下皱巴巴的制服,穿了件半旧的白色短袖衬衫,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还往头发上抹了点发蜡。
镜中的男人眼袋深重,但总算恢复了七八分往日的精神。他深吸一口气,揣上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扣掉给孙希儿的抚养费和母亲的医药费,剩下不多,但请人吃顿饭应该够——走出了家门。
他的目的地是王家面馆。这个时间点,面馆里客人不多,正是打听消息的好时机。
钱来娣正在柜台后算账,王兴在后厨收拾。看见刘峥进来,钱来娣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手上的算盘珠子没停:“吃什么?”
“钱婶,来碗凉面,多放点辣子。”刘峥在靠里的位置坐下,状似随意地环顾四周,“今儿怎么没看见金妮?以前这个点她常来吃面的。”
钱来娣拨算盘的手顿了顿,没抬头:“金妮忙。她爸腿脚刚好点,家里厂里两头跑。”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是,金妮一向孝顺。”刘峥顺着话头,“听说她和安邦……快办事了?”
这话问得直接,钱来娣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如常,却带着惯有的审视:“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们老的不管。怎么,刘干部关心这个?”
“哪能啊,”刘峥干笑两声,接过王兴端来的凉面,“就是随口问问。毕竟以前……街里街坊的。”
钱来娣没接话,继续低头算账。刘峥吃着面,味同嚼蜡,心思全在怎么把话题引到蔡金妮的行踪上。他知道蔡金妮最近常去县图书馆借纺织技术的书,也知道她每周三下午会提前下班,去菜市场买菜——这些都是他这些天“偶遇”她时观察到的。
“钱婶,”他又开口,“您说现在这姑娘,像金妮这么能干的不多见了。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回家还能照顾爹妈。安邦那工作,三天两头不着家,以后家里不还得靠金妮撑着?”
钱来娣手上动作停了,盯着刘峥看了两秒,那眼神让刘峥心里发毛。
“刘干部,”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金妮怎么过日子,是她自己的选择。安邦那孩子实在,知道疼人。两口子的事,外人就别操心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刘峥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应了声,埋头吃面。他能感觉到钱来娣那看似平常的目光里,有着洞悉一切的锐利。这个沉默寡言的面馆老板娘,从来都不是好糊弄的。
吃完面付钱时,刘峥不死心,又问了句:“钱婶,您知道今儿图书馆几点关门不?我想去借本书。”
“不知道。”钱来娣收钱找零,眼皮都没抬,“刘干部慢走。”
刘峥走出面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钱来娣的态度让他有些不安,但很快,这种不安就被更强烈的执念压下去了。他看了眼手表——三点半。
蔡金妮今天应该四点下班,从纺织厂走到县图书馆大概二十分钟。他掐灭烟头,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
同一时间,蔡家小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蔡大发的腿伤好了大半,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走动。院子里葡萄架下,许三妹正在腌咸菜,蔡银龙返校前把院子角落的柴火劈好码齐了。安邦今天轮休,一早就过来,正帮着蔡金妮修理厨房漏水的龙头。
“这垫片老化了,得换。”安邦蹲在地上,工具摊了一小片,“我去五金店买个新的,很快回来。”
蔡金妮递给他毛巾擦汗:“不急,喝口水再去。”
两人站在葡萄架下,蔡金妮倒了碗凉茶。安邦接过来,一饮而尽。他今天穿了件军绿色的短袖汗衫,露出结实的手臂,修理时沾了点油污,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许三妹在一旁看着,嘴角不自觉上扬。她现在是越看这个准女婿越顺眼——话不多,但眼里有活;不会甜言蜜语,但事事想在前头。金妮爸住院那阵子,要不是他里外张罗,这个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金妮,”安邦放下碗,压低声音,“有件事得跟你说。”
“嗯?”
“前几天在所里,听巡逻队的同事说刘峥母亲住院了。”安邦语气平常,但眼神认真,“他最近请假挺多,情绪好像也不太稳。你……尽量别单独走夜路,下班要是晚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蔡金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是害怕,也不是留恋,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荒谬感。刘峥?他还能怎样?
“我知道。”她点头,“你别担心。厂里姐妹多,下班都是一起走的。”
安邦看着她平静的脸,欲言又止。有些话他没说——他听同事议论,刘峥最近在单位抱怨过“女人势利”、“嫌贫爱富”,话里话外指向不明,但结合之前蛋糕店那出,安邦心里有数。他不是多心的人,但警察的职业本能让他习惯性地警惕。
“反正,小心点没错。”他最终只说了这句,转身去五金店了。
蔡金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下午,刘峥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停在纺织厂门口,穿着邮递员的制服,头发梳得油亮,引来女工们一阵窃窃私语。
那时候的她会脸红心跳,会偷偷在宿舍练习怎么和他说话自然些。
而现在,想起这个人,心里只剩一片平静的漠然。就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金妮,”许三妹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安邦是个好孩子。你们早点把事定了,妈也安心。”
蔡金妮回头,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和期盼的眼神,心里一软:“妈,我知道。等爸腿好利索了,就办。”
---
傍晚时分,桐花巷的孩子们迎来了“大探险”的高潮。
在李定豪的带领下,以林杨、孟行舟、朱珠为首的“先锋队”成功“攻克”了桐花山脚下一处废弃的砖窑——其实不过是半堵破墙,但足以让孩子们兴奋不已。
李定杰和陈涛负责望风,李定伟和李春仙牵着更小的陈海、林桦,在稍远处“接应”。一岁半的刘登坐在学步车里,被张寡妇推到巷子口,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姐姐们的方向,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发现‘敌情’!”李定杰压低声音喊,“左前方有‘不明物体’!”
所谓的“不明物体”,其实是一只晒太阳的花猫。但这不妨碍孩子们进入角色。
孟行舟虽然觉得有些幼稚,但还是配合地做出警戒姿势。林杨刚加入这个团体,积极性最高,捡了根树枝当“武器”,猫着腰往前挪。
“是只猫啦。”朱珠眼尖,撇撇嘴,“李定豪,你这‘情报’不准。”
李定豪挠挠头,正要辩解,忽然听到砖窑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互相使眼色。这次好像是真的动静。
孟行舟把林杨往后拉了拉,自己往前走了两步。他跟着魏伟练了小半年拳脚,虽然只是基础,但胆量比一般孩子大些。他探头往砖窑破洞处看了一眼——
“哎呀!”
一个身影从里面窜出来,差点和孟行舟撞个满怀。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怀里抱着个破麻袋,嘴里嘟囔着什么,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孩子们愣了几秒,然后爆发出兴奋的欢呼。
“孟行舟好厉害!把‘敌人’吓跑了!”
“那是不是‘宝藏’?他是不是偷了‘宝藏’?”
“追不追?”
李定豪作为“指挥官”,当机立断:“‘敌情’不明,撤退!保护‘后勤部队’!”
孩子们呼啦啦往回跑,七嘴八舌地讲述刚才的“惊险经历”。跑到巷子口时,正遇上蔡金妮和安邦从五金店回来。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上去,争着要讲“打跑坏蛋”的故事。
安邦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一句“那人长什么样”、“往哪个方向跑了”。蔡金妮则笑着拿出刚买的橘子糖,分给孩子们。
刘登在学步车里看到糖,急得直蹬腿,伸手要抓。张寡妇笑着把他推近些,蔡金妮蹲下身,剥了颗糖,轻轻放进小家伙嘴里。刘登满足地眯起眼,口水混着糖汁流下来。
夕阳把整个桐花巷染成温暖的金红色。炊烟袅袅升起,各家厨房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香气。孩子们的笑闹声、大人的招呼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交织成最平常不过的夏日傍晚交响。
孟行舟站在稍远处,看着这热闹的一幕。林杨跑过来,递给他一颗橘子糖:“孟哥,给你!你今天最勇敢!”
孟行舟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他抬头,看见林新华拄着拐杖站在老屋门口,正望着这边,脸上有着久违的、极淡的笑意。
而巷子另一头,刘峥在图书馆扑了个空——蔡金妮今天根本没去。他站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上,看着桐花巷口那一片温馨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欢笑声,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口袋里,他今天特意买的电影票,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明天,还有机会。
夜风起了,带着白日的余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桐花巷沉入寻常的夜晚,而一些不寻常的念头,正在黑暗中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