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花城县。尤长贵嫁到隔壁县的妹妹尤长娟,在听闻兄嫂家这场惊天动地的丑闻后,再也坐不住了,将家里的事草草安排了一下,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她没有先去医院,也没有去找哥哥,而是提着行李,先来到了桐花巷。巷子里异样的目光和隐约的议论让她心头沉重。她径直去了高家,见到了暂时寄居在此的侄女尤甜甜。
看到侄女那瘦削的小脸、躲闪的眼神和身上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暂时穿高慧的),尤长娟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一把将尤甜甜搂进怀里,声音哽咽:“甜甜,姑妈来了……苦了你了,孩子……”
尤甜甜在她怀里僵硬了一下,随即小声地抽泣起来,多日来的委屈和恐惧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
尤长娟仔细问了问甜甜的情况,知道她在高家被照顾得很好,心里对高大民和王小满充满了感激。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十块钱,硬塞到王小满手里,语气恳切:“高家嫂子,高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这钱你们一定收下,就当是甜甜这段时间的伙食费。这孩子……唉,还得麻烦你们多费心照顾一段时间,等家里事情了结了,我再好好谢你们!”
王小满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连声说:“长娟妹子你放心,甜甜在我们这儿就跟自己家孩子一样,绝不会亏待她。”
安抚好侄女,尤长娟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机械厂家属区,找到了姐姐田红旗家。田红星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尤长娟在门外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里面也只是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尤亮见到姑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却又羞愧难当,只是红着眼圈喊了一声“姑妈”,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田红旗看着这个明事理的小姑子,叹了口气,把目前的情况和尤长贵坚决要离婚、甚至愿意净身出户的态度都告诉了她。
尤长娟听得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沉。她安抚了嫂子(虽然田红星没回应)和侄子几句,便起身,语气坚决地说:“我去医院找我哥谈谈!”
医院里,那股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尤长娟穿过走廊,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走进了刘彩凤的病房。
尤长贵正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想喂刘彩凤喝,看到妹妹突然出现,他手一抖,碗里的水洒出来一些,脸上闪过慌乱和羞愧:“长……长娟?你……你怎么来了?”
刘彩凤也紧张地看向尤长娟,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尤长娟没看刘彩凤,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哥哥,看着他脸上的伤和那副卑微伺候人的样子,心里又是气又是疼。她强压着火气,对尤长贵说:“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尤长贵犹豫地看了一眼刘彩凤,在她小幅度的点头示意下,才放下碗,跟着妹妹走出了病房,来到了楼梯间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一站定,尤长娟就再也忍不住,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又带着痛心:“哥!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还真要跟红星嫂子离婚?就为了里面那个女的?”
尤长贵低着头,闷声道:“长娟,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谁管?!”尤长娟打断他,“爹妈走得早,就咱们兄妹俩相依为命长大!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她抓住尤长贵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哥,你听我一句劝!刘彩凤是个什么人?她能在有夫有子的情况下跟你搞在一起,能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水性杨花!她现在能为了你抛弃赖福贵,将来就能为了别人抛弃你!你醒醒吧!”
她见尤长贵不为所动,又换了个角度:“再说了,她肚子里那孩子,才五六个月,时间上……谁能保证就一定是你的?哥,你别傻乎乎地给别人养孩子啊!”
“你胡说!”尤长贵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侮辱的激动,“彩凤不是那样的人!孩子就是我的!她跟了我之后,就跟赖家彻底断了!”
“断了?那之前呢?”尤长娟寸步不让,“哥,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你再看看红星嫂子,她嫁给你二十多年,给你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陪你从国营饭店学徒一路苦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现在有钱了,就嫌弃她是黄脸婆了?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你这让人戳脊梁骨啊!”
“够了!”尤长贵突然低吼一声,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一直压抑的委屈和怨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眼睛通红,看着妹妹,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长娟!你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吗?!是!田红星是生了孩子,是操持了家!可她那是操持吗?那是掌控!家里所有的钱,每一分每一毛,都在她手里攥着!我买个烟,喝口酒,都得看她脸色!像打发叫花子一样!”
“家里大事小事,我说过一句算话吗?全都是她说了算!她哥哥田红军,她姐夫古仁,哪个不是拿正眼瞧过我?在他们眼里,我尤长贵就是个从国营饭店出来的小学徒,就是个靠着他田家妹子才开起糕点店的窝囊废!”
“我在那个家里,根本不像个男人!我就是个赚钱的机器,是个被她田红星呼来喝去的长工!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积攒了半辈子的苦闷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是!刘彩凤是不够安分,是不够好!可她愿意听我说话!她不会骂我没用!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我跟她在一起,心里是暖的,是舒坦的!这难道有错吗?!”
尤长娟看着哥哥激动而痛苦的脸,听着他这些从未对外人言说的委屈,一时间怔住了。她一直以为哥哥嫂子只是寻常夫妻吵架,没想到兄长心里竟埋藏着如此深的积怨。她张了张嘴,想再劝说什么,却发现那些关于道德、关于责任的大道理,在哥哥这具体而微的痛苦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这才意识到,哥哥这场看似荒唐的“背叛”,或许并非一时糊涂,而是对长达二十多年压抑婚姻的一种绝望的、扭曲的反抗。病房里那个女人的“温柔体贴”,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抓住的、唯一能呼吸到一点自由空气的缝隙。
尤长娟沉默了。她看着哥哥倔强而痛苦的眼神,知道再劝下去,也只是徒增他的反感和痛苦。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哥……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医院。兄妹这场谈话,非但没有挽回什么,反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这段婚姻早已腐烂的内里,以及兄长那近乎偏执的决心。回去的路上,尤长娟心情复杂,既恨哥哥不争气,做出如此丑事,又忍不住为他在那段婚姻里承受的压抑感到一丝心酸。这团乱麻,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