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北方古镇的山水间,以一种近乎疗愈的缓慢节奏流淌。李辛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将她拖入黑暗深渊的发作间隔,也如同被拉长的橡皮筋,渐渐有了令人欣慰的弹性。身体的虚弱在好转,虽然离“健康”还很远,但至少,她能感受到风吹在皮肤上的微凉,能闻到雨后泥土的清新,能长时间地保持神智清明,去重新认识和感受这个世界。
陈星的“监管”也随之放松。他允许她在古镇范围内自由活动,只要不离开太远,并且尽量保持联系。他知道,将她一直困在方寸之间,对心理的康复并无益处。这座古朴宁静的小镇,带着一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李辛的探索范围渐渐扩大。她喜欢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看斑驳的老墙,看屋檐下滴落的雨水,看墙角悄然绽放的野花。离她小院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所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寄宿制小学。白墙灰瓦,掩映在几棵高大的老槐树下,操场不大,只有一个简陋的篮球架和两个秋千。
学校里孩子不多,只有十多个,年龄参差不齐。听偶尔遇到的镇民说,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在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平时跟着爷爷奶奶,但老人精力有限,便送到了这所可以寄宿的学校。学校只有两个从外地来的年轻生活老师,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和学习。
起初,李辛只是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嬉戏,那清脆的笑声和鲜活的身影,像一束光,轻轻拨动她沉寂已久的心弦。后来,有胆大的孩子发现了这个总是安静站在不远处、顶着一头在古镇显得格外扎眼却又很好看的雾粉色头发的“漂亮姐姐”(孩子们这么叫她),会怯生生地朝她挥手。
李辛会笑着回应。渐渐的,她开始“溜达”得更近些。孩子们很快接受了她,围着她叽叽喳喳,问她头发为什么是粉色的,问她从哪里来。李辛用简单的语言回答,偶尔会去镇上买一大堆零食,分给孩子们。她不太会跟小孩子相处,但好在孩子们的世界简单纯粹。她学着陪他们荡秋千(轻轻推着),或者干脆一起躺在操场边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猜它们像什么。这时候,陈星通常也会在不远处,或倚着树干,或同样席地而坐,沉默地陪伴,确保她的安全,也确保不会给学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几个大人小孩躺在草地上看云的身影,在古镇宁静的午后,构成一幅奇异又和谐的画面。
夏天的雨季,毫无预兆地降临了。连绵的雨丝将天地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帘幕,远处的山峦隐在雨雾中,只余模糊的轮廓。李辛窝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听着雨滴敲打屋檐和窗户的声响,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好在采购有陈星,这个沉默寡言却无比可靠的男人,总能将一切安排得妥帖。
李辛在古镇住下后,为了方便,特意买了一辆二手皮卡。以前在城市里开惯了轿车,总觉得有些束手束脚,现在看到路边形态奇特的盆景、或者溪边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头,总有一股想搬回来的冲动,皮卡正合适。这次算是如愿了。下雨天出行不便,李辛想着山脚下那些孩子,便让陈星去采购时,多买些耐储存的食物、干净的饮用水、还有一些孩子们可能需要的文具、小玩具,一起送到学校去。陈星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将东西备齐,冒雨送了过去。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就在这样一个雨夜,李辛睡得并不安稳,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夹杂着遥远的闷雷。
突然——
“轰隆隆——!!!”
一声远比雷鸣更加沉闷、更加厚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般的巨响,猛地炸开!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隆隆声,混杂在瓢泼的雨声中,由远及近!
李辛瞬间被惊醒,心脏狂跳!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卧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陈星沉稳但带着明显紧绷的声音传来:“李小姐!快出来!情况不对!可能是山体滑坡,不排除有泥石流!”
李辛脑子“嗡”的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胡乱抓起外套和裤子套上,光着脚就冲出了房间!陈星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和两件雨衣,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峻。
“走!去车库!” 陈星将一件雨衣塞给她,自己率先冲向楼下。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衣衫,但两人都顾不上了。跑到车库,两辆车并排停着——李辛的皮卡,和陈星开来的那辆性能更好的越野车。
就在陈星准备拉开越野车驾驶座车门时,李辛猛地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远处持续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隆隆声中,她大声对陈星喊道:“陈星!学校!那些孩子!他们离山更近!没有交通工具!”
她语速极快,但思路清晰得可怕:“你开皮卡,容量大!我开越野!我们一起去!能救多少是多少!快!”
陈星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他深深看了李辛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评估,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的决断和认同。他没有废话,重重一点头:“好!你跟紧我!注意安全!”
两人迅速分工。陈星跳上皮卡,李辛则拉开车门,坐进了越野车的驾驶座。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但握住方向盘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了她。踩下离合,点火,挂挡——动作有些生疏,但足够流畅。越野车咆哮着冲出车库,紧随陈星的皮卡,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幕之中。
通往学校的路并不远,平时开车不过十多分钟。但此刻,在倾盆大雨和能见度极低的黑夜中,这短短的路程变得无比漫长和凶险。雨水在路面上汇成急流,车轮碾过,溅起巨大的水花。远处山体的方向,那令人心悸的隆隆声时断时续,像巨兽在黑暗中喘息,每一次响起,都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李辛紧紧跟着前方皮卡尾灯那两点微弱却坚定的红光,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湿滑的路面和前方的道路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学校的轮廓在雨幕中隐约出现。微弱的光从几扇窗户透出。两辆车猛地刹停在操场边缘。
车灯照亮了混乱的一幕。两个年轻的生活老师正浑身湿透、满脸焦急地打着电话,似乎信号不通,他们急得团团转。十多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被集中在操场边一个相对高些的台阶上,大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被大雨淋得瑟瑟发抖,小脸上写满了恐惧,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在抽泣。看到突然出现的车灯,老师们和孩子都愣了一下。
“快!上车!挤一挤!” 李辛推开车门跳下去,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冲着老师们大喊,声音在风雨中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有力,“皮卡后面可以坐大人!快!”
没有时间解释,没有时间犹豫。陈星已经跳下车,迅速拉开皮卡的后挡板。两个生活老师瞬间明白了,这是救命的机会!他们立刻开始组织孩子:“快!同学们!听话!快上车!去镇里安全的地方!”
孩子们在极度的恐惧和老师的催促下,爆发出惊人的秩序感,大的拉着小的,在陈星和生活老师的帮助下,手脚并用地爬进皮卡的后车厢。越野车的后排和副驾驶也迅速塞满了孩子。李辛帮忙将几个最小的孩子抱上车,触手是一片冰凉的、颤抖的小小身体,她的心揪紧了。
“快!快!” 她不停地催促,自己则跳回驾驶座。陈星那边,皮卡车斗里已经挤满了孩子和一位生活老师,另一位老师坐进了副驾。
“走!” 陈星透过雨幕,对着李辛的方向吼了一声。
两辆车再次发动,调转车头,朝着来路——相对安全的古镇中心方向,用最快的速度驶离!引擎的咆哮声、风雨的呼啸声、孩子们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他们的车刚刚驶出学校范围不过几百米,拐过一个弯道,将学校的轮廓彻底抛在身后的瞬间——
“轰——!!哗啦啦——!!!”
身后,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近在咫尺!紧接着是如同万马奔腾、又像是巨浪拍岸般的、混杂着泥土、石块、树木断裂的恐怖轰鸣!即使隔着车厢,也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李辛从后视镜里,惊恐地看到——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方向,原本学校所在的山脚下,一片巨大的、浑浊的、如同地狱恶魔般的泥石流,裹挟着山石和断木,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刚才还亮着微弱灯光的校舍、操场、以及周围的一切!泥浆和碎石飞溅起数米高,在车灯和闪电的映照下,形成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啊——!” 车里的孩子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李辛死死咬住嘴唇,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脚却将油门踩到了底!越野车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加速,轮胎抓地力几乎到达极限,车身有些打滑,但她凭着本能死死稳住方向!
不能停!不能回头看!离开这里!再快一点!
陈星的皮卡同样疯狂加速,紧紧跟在后面。
两辆车,载着劫后余生的十多个生命,在吞噬一切的泥石流和狂暴的雨夜中,亡命狂奔,冲向那片代表着安全的、古镇中心的微弱灯火。
直到将那片令人绝望的轰鸣和黑暗远远甩在身后,直到看见前方古镇街道上零星亮起的、让人安心的灯光,李辛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排山倒海般的虚脱和后怕。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混合着雨水,湿透了内衣。
她缓缓将车停在古镇卫生院门口(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汇合点),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从方向盘上挪开。
陈星的皮卡也紧随其后停下。他跳下车,先去看后车厢的孩子们。孩子们在生活老师的安抚下,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但显然都受了极大的惊吓。
陈星安排生活老师带着孩子们先进卫生院安置,然后大步走到李辛的车边,拉开车门。
李辛还坐在驾驶座上,眼神有些发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李小姐?” 陈星蹲下身,看着她。
李辛缓缓转过头,看向陈星,又看了看后面安全下车的孩子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陈星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从驾驶座上扶了下来。她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陈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下腰,用那双曾经轻易制服发狂时的她、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卫生院。
李辛没有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她将脸埋进陈星被雨水和泥浆浸透、却依旧坚实温暖的肩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劫后余生。
不只是那些孩子。
也是她,李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