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那片静谧到令人压抑的区域,重新汇入城市夜晚的车流。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和喧嚣的人间烟火气逐渐取代了深宅大院的肃穆与疏离,让李辛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但心头的憋闷、尴尬、后怕,以及那种挥之不去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无力感,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开车的段瑾洛。他侧脸线条在窗外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眉头微蹙,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心情也并不轻松。从书房出来后,他就一直是这样,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比来之前更加沉重。
李辛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多半跟儿子段希辰有关,可能还牵扯到那个让她头疼的慕琛。她心里像猫抓一样好奇,但又不敢多问。她自己那一摊子“黑历史”和尴尬还没理清呢。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慕琛那双似笑非笑、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还有他在女眷面前那副“懂事可爱”的伪装,以及在饭桌上、书房门口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憋屈。
她李辛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被人拿捏得死死的,还不敢吭声!不就因为那家伙是段瑾洛的弟弟,是那个什么慕家的“少爷”吗?
一股属于“李辛(男)”的不服输和混不吝的劲头,在胸腔里蠢蠢欲动。但理智(残存的)又在尖叫:那可是慕家!是段瑾洛的生父家!是动动手指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的庞然大物!惹不起,绝对惹不起!
两种情绪在她脑子里打架,打得她心烦意乱。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安心,或者至少让她知道底线在哪里的答案。
于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李辛忽然转过头,看着段瑾洛的侧脸,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般探究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段瑾洛瞬间错愕、她自己问完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问题:
“老公,”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出口的话依旧直白得惊人,“那个慕琛……我能招惹吗?”
“……”
车子明显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平稳,但段瑾洛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副驾驶上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和一丝骤然升起的、混合着不悦与警惕的深沉。
“李辛,”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出来,“你招惹他做什么?”
他当然注意到了!从家宴开始,慕琛看李辛的眼神就不对劲,那种玩味的、探究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的目光,让他极度不舒服。而李辛,在慕琛面前那副魂不守舍、紧张不安、甚至偶尔流露出心虚和恼火的模样,也全然落入他眼中。他以为,是慕琛那副皮相和身份,让他家这个在某些方面“审美独特”又“胆大包天”的小狐狸,一时犯了糊涂,或者至少是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难道……她真的对慕琛产生了兴趣?那个心思深沉、笑里藏刀、跟他这个兄长关系微妙复杂的弟弟?
这个认知让段瑾洛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碴,又冷又堵。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醋意、被冒犯感和更深层担忧的怒火,瞬间窜了上来。
李辛被他这骤然冷厉的语气和眼神看得心头一跳,但随即,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非但没有闪躲或心虚,反而更加认真,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追问道:
“我问问嘛。我就是想知道,” 她往前凑了凑,盯着段瑾洛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得清晰无比,“要是我……惹了他,你能给我兜底吗?”
“……”
段瑾洛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李辛可能的各种回答,比如“他长得还行”、“就是好奇”、“他说话怪怪的”……甚至已经做好了“教育”她远离危险人物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不是犯了花痴,不是被吸引,甚至不是抱怨或告状。而是用一种近乎“评估风险”和“寻求靠山”的、极其务实(甚至有点莽)的态度,在问他:我要是去惹那个麻烦,你能不能扛得住?能不能护住我?
这思维回路……简直清奇到让人无言以对。
段瑾洛看着自家太太那张写满了认真和等待答案的、美丽又带着点不自知的“虎”气的脸,一时间,心头翻涌的醋意和怒火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是无奈,是好笑,是松了口气,还有一丝……被这种毫无保留的、近乎“托付身家性命”般的信任和依赖,猝不及防击中的柔软。
但更多的,是更大的疑惑。她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去“惹”慕琛?以什么方式“惹”?
他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语气里的冰碴子少了些,多了点探究和警告:“李辛。你打算……怎么个‘招惹’法?”
他实在想象不出,以李辛那“直男”思维和时而莽撞的性子,会用什么方式去“招惹”慕琛那样的人。言语挑衅?她好像不太擅长弯弯绕绕。工作上使绊子?不太可能。难道……
李辛没注意到他语气的变化,也没察觉他此刻复杂的心绪。她沉浸在自己的“风险评估”和“方案预设”里,听到段瑾洛问“怎么招惹”,她眉头微微蹙起,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然后,她抿了抿唇,抬起头,再次看向段瑾洛,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隐藏极深的跃跃欲试(?),用一种讨论“今晚吃什么”般的平常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段瑾洛瞬间瞳孔地震、cpU烧干的话:
“老公,我是说,要是,假如啊,” 她强调了一下假设条件,仿佛在增加自己话语的“合理性”,“我把小叔子揍一顿,你能不能……捞我出来?”
“………………”
车厢内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寂静。
段瑾洛握着方向盘的手,彻底僵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听。
揍……慕琛一顿?
捞……她出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李辛。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近乎荒谬的茫然,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从眼底眉梢泄露出来的、混合着震惊、好笑、无奈和一丝……微妙骄傲(?)的复杂神情上。
他家这位太太……思考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果然是如此的……别具一格,如此的……简单粗暴,又如此的……让人措手不及。
她不是对慕琛有“兴趣”,她是被慕琛惹毛了,在认真考虑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武力——来解决“麻烦”!而且,她考虑的不是“打不打得过”(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和娇贵身子,估计悬),也不是“后果有多严重”,而是先来问他这个“靠山”稳不稳,能不能善后!
这他妈……段瑾洛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气她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对慕琛动手(虽然他也偶尔想过)。笑她这脑回路清奇得可爱,又虎又怂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李辛那双依旧写满认真、甚至带点“你快回答我呀”的催促意味的清澈眼睛,段瑾洛胸腔里那股因书房对峙和醋意而生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纵容的暖流,以及一种“果然这才是他的小狐狸”的无奈认命感。
他努力绷住脸,不让自己笑出来(虽然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同样极其认真、仿佛在讨论什么严肃战略问题的语气,憋着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回答:
“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纵容:
“想打的话……也不是不行。”
李辛眼睛瞬间一亮!
但段瑾洛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瞬间蔫了半截:
“不过,” 他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戏谑和提醒,“悠着点。我怕你……手疼。”
“……”
李辛:“……”
她眨巴眨巴眼睛,消化了一下这句话。先是“也不是不行”带来的小小振奋,然后是“悠着点”的警告,最后是“怕你手疼”这完全跑偏重点的“关心”……
所以,他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是纵容她胡闹,还是在讽刺她自不量力?
但不管怎样,他那语气里的轻松和隐隐的笑意,驱散了她心头的不少阴霾和忐忑。好像……天也没塌下来?好像……她家这位醋坛子老公,并没有因为她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而真的生气,反而有点……乐见其成(?)?
李辛心里那点因为慕琛而起的憋闷和恐慌,忽然就没那么沉重了。甚至,因为段瑾洛这看似无奈实则纵容的态度,生出了一丝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得意和底气。
哼,慕琛是吧?你再阴阳怪气,再拿捏我黑历史,我老公可是说了,我想揍你……也不是不行!虽然可能揍不过,还可能手疼,但……气势上不能输!
她偷偷撇了撇嘴,重新靠回椅背,脸上那副“斗败公鸡”的颓丧消失不见,又恢复了点“李小爷”式的、带着点小得意的鲜活劲儿。
段瑾洛看着她这瞬间“阴转晴”、甚至有点“小人得志”的小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释然,带着无奈,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罢了罢了。
他的小狐狸,想惹事就惹吧。想揍人……嗯,虽然不太现实,但想想也挺解气的。
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手疼?他给她揉。
其他的麻烦?他来处理。
只要她别真把自己伤着,别真的气出个好歹,她想怎么“招惹”,就怎么“招惹”吧。
至于慕琛……他那个心思深沉的弟弟,确实该有人治治他。虽然自家太太这“治疗方案”过于生猛,但……听起来,效果应该不错。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不知不觉,已从最初的凝重压抑,变得轻松甚至带点莫名的……温馨(?)和搞笑。
李辛开始盘算(想象)着,下次见到慕琛,该怎么用眼神“杀死”他,或者怎么“不经意”地让他吃点小亏,同时谨记老公“怕手疼”的“嘱咐”。
而段瑾洛,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是不是该给太太报个靠谱的防身术或者搏击班?万一她哪天真的“热血上头”……至少,得确保挨揍的不是她自己。
夜色温柔,星光点点。深宅大院的阴影似乎被暂时抛在了身后。前方,是属于他们的、鸡飞狗跳却又温暖明亮的家。
至于慕琛会不会真的挨揍……谁知道呢?
至少,段太太此刻觉得,自己又有靠山了,又可以“横”着走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