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今日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掌柜正在后院清点新到的江南软烟罗,忽闻前堂伙计慌张来报:
“掌、掌柜的,林状元和萧将军家公子来了,说要……裁衣裳。”
“裁衣裳有何大惊小怪?”掌柜皱眉,却还是整了整衣襟往前堂去。
待掀帘看见并肩立于堂中的两人,饶是他见惯达官显贵,也不由怔了一怔。
林清晏一袭月白常服,温润如玉;云疏墨色劲装,冷峻如松。两人站在一处,明明气质迥异,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林大人,萧公子。”掌柜忙上前见礼,“不知二位是要……”
“裁两身礼服。”林清晏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婚服。”
堂内空气倏然一静。
几个正在挑选布料的妇人停住动作,侧耳望来;柜台后的伙计瞪大了眼;连门外路过的人都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掌柜喉结滚动,勉强维持着笑容:“不知……是哪家小姐的尺寸?小店可派人上门量体……”
“不必。”云疏忽然开口,目光扫过满墙绫罗,“我们二人的。”
五个字,石破天惊。
掌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二、二位的意思是……”
“按男款制式,各做一身。”林清晏接过话,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纹饰需相配,我二人商议过了,用云纹与竹节——云取‘相随’,竹取‘坚贞’。颜色一为月白,一为玄青,皆用暗纹织金。”
他说得细致从容,掌柜却听得额头冒汗。
“这、这……”掌柜擦擦汗,“小店从未做过这般式样……”
“现在开始做便是。”云疏淡淡瞥他一眼,那目光冷冽,掌柜顿时噤声。
图纸展开,掌柜的呼吸滞了一滞——月白那套,衣襟袖口绣银线云纹,腰间玉带嵌青竹节佩;玄青那套,同是云纹,却用了暗金线,腰间配的是一枚羊脂白玉环,玉环上精雕着竹节纹。
云纹飘逸,竹节清隽,相依相映。
林清晏又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柜上,“工期要快,十日之内可能成?”
掌柜看着那锭金子,又看看图纸上精心设计的纹样——云纹缠绕竹节,竹节托举流云,确是花了心思的。
他一咬牙:“能!小店定让最好的绣娘赶工!”
“有劳。”林清晏颔首,与云疏并肩离去。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门口,堂内便“轰”地炸开了。
“听见没?婚服!两个男子的婚服!”
“云纹配竹节……那是‘相随’与‘坚贞’的寓意啊!”
“林状元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云疏与林清晏要“成婚”的消息,如同暮春时节最惊雷的一道风,在短短一日内席卷了京城每个角落。
起初是“云锦阁”的掌柜接了林状元的订单——这事本不稀奇,新科状元置办几身新衣再正常不过。
可掌柜手里拿着的订单却让铺子里最老练的绣娘都怔了神:两套礼服,一套月白,一套玄青,皆按男子制式,尺寸分明是两个人的。
更奇的是纹样——那云纹与竹节相依相偎的图样,分明是夫妻合卺时才会用的寓意。
“这……这是要……”老绣娘捧着图样,手都在抖。
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压低声音:“莫多问,仔细做便是。工期紧,十日后要取。”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次日,“状元郎与萧公子在云锦阁订了相配的礼服”便成了茶馆酒肆最热门的谈资。
有人嗤笑:“荒唐!两个男子,成何体统?”
有人揣测:“许是结为异姓兄弟?需这般隆重?”
更有知情人神秘低语:“什么兄弟……我表亲在萧将军府当差,说萧夫人这些日子正忙着筹备婚事呢。
府里红绸都备下了,可没听说要娶哪家小姐……倒是见萧公子常往林府跑,两人同进同出……”
流言蜚语如野火燎原。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异常平静。
午后,林府书房。
云疏将刚送来的礼服样布铺在案上,玄青色的缎子在日光下流转着暗涌般的光泽。
林清晏执起月白的那块,轻轻覆在玄青之上,两色交融,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怕吗?”林清晏忽然问。
云疏抬眼看他:“怕什么?”
“人言可畏。”林清晏轻抚布料上的云纹,“往后走在街上,或许每道目光都带着审视、非议,甚至唾弃。”
云疏沉默片刻,走到他身侧,执起那块玄青布料,与月白的并在一处:
“七年前你带我回家时,街坊都说你傻,捡个乞丐,脏了门庭。”他顿了顿,“那时你不怕,现在我又何须怕?”
林清晏笑了,眼底暖意融融:“是,是我糊涂了。”
“何况,”云疏看向窗外,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这颗心也是你的。旁人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去。我只知道——”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清晏,“我要与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让所有人都知道,林清晏与云疏,此生不离。”
这话说得平淡,却字字千钧。
林清晏心头滚烫,握住他的手:“好。”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所有的勇气与决心,都在这一握中无声传递。
卫瑾不知何时来了林家,晃到林清晏身边,抱臂倚着门框,悠悠道:“这下可真是满城风雨了。”
“怕了?”林清晏挑眉。
“我怕什么?”卫瑾笑,“我是佩服。你二人这般阵仗,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如今全京城都知道萧林两家联姻,谁还敢打你们主意?”
卫瑾径自在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笑道:“枉我还牺牲自己,给表弟把那朵桃花,挡了个干净。”
林清晏一顿,抬眼看来,目光温和却了然:“瑾兄可是又去招惹三公主了?”
“怎么能叫招惹?”卫瑾扇子一收,敲在掌心,“是公主殿下……”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要招我做驸马。”
林清晏怔住了,看着卫瑾难得敛去玩笑的神色,轻声问:“公主她……当真如此说?”
“就在校场上,说得清清楚楚。”卫瑾把玩着茶杯,目光落在漂浮的茶梗上,“她说,让我做她的驸马,从此不必隐藏,不必顾及任何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指尖摩挲杯沿的小动作,却泄露了心底波澜。
小院一时静默,只有风过杏枝的沙沙声。
林清晏忽然开口:“你待如何?”
卫瑾抬眼,望了望湛蓝的天,半晌,才扯出一个惯常的散漫笑容。
“三日后。”卫瑾收回视线,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给了我三日时间。”
“你会去吗?”林清晏问道。
卫瑾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校场上赵玉宁那句“你做我的驸马吧”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十八年来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
那一瞬间的心悸,慌乱,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都真实得让他害怕。
他习惯了藏锋,习惯了用玩世不恭掩饰所有真心。可赵玉宁却莽撞地撕开那道伪装,说要让他“肆意张扬,不必隐藏”。
凭什么?
就凭她是公主?就凭她一时兴起?
可若真是一时兴起,她眼中那抹澄澈的认真又是什么?
“清晏,”卫瑾忽然开口,声音很低,“若你是我,当如何?”
林清晏看着好友眼中罕见的迷茫,静默片刻,温声道:
“瑾兄,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你可愿为她,卸下所有伪装,做真正的卫瑾?”
卫瑾怔住。
夕阳西下,将满院红绸染成暖金色。
云疏正蹲在一只箱笼前,小心翻开里面一套青瓷茶具,侧脸在余晖中柔和得不可思议。
那是褪去所有冷硬外壳后,最本真的模样。
林清晏望着云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与骄傲:
“我与阿疏走到今日,并非无畏人言,而是清楚知道——比起失去彼此,世间万难皆可踏平。”
他转头看向卫瑾:“瑾兄,你且问问自己:若三日后不去,余生想起今日,可会后悔?”
秋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卫瑾站在原地,望着天际渐沉的暮色,久久未言。
而此刻的公主府内,赵玉宁正对着一套绯红嫁衣发呆。
那是她及笄时母后赐下的,绣着百鸟朝凤,华美绝伦。她曾无数次幻想穿上它,嫁给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如今,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校场上那个玄衣劲装、笑意散漫却眼神清亮的男子。
“公主,”侍女轻声提醒,“该用晚膳了。”
赵玉宁回过神,将嫁衣轻轻合上。
“不必传膳了。”她走到窗边,望着西天最后一缕霞光,“我出去走走。”
“公主,天色已晚……”
“无妨。”
她独自走出府门,漫无目的地走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城西校场外。
栅栏紧闭,里面空无一人。
三日后,他会来吗?
若他不来……
赵玉宁攥紧了袖口,心口传来一阵闷痛。
她忽然明白了云疏说“心已许给一人,再无余隙”时的心情。
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这般滋味——患得患失,却又义无反顾。
暮色彻底吞没了天光。
京城华灯初上,千家万户的窗棂里透出温暖的光。而有些人,有些事,正在这渐深的夜色里,悄然生长,等待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