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城西校场。
晨光初透,将青石铺就的演武场照得亮堂。
赵玉宁一身绯红劲装,长发高束成马尾,手握长剑踏入场中时,卫瑾已在擂台边摇扇等候。
他今日也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蓝劲装,却仍带着那把不合时宜的折扇,见公主来了,笑着收起扇子:“公主准时。”
“少废话。”赵玉宁长剑一横,“开始吧。”
没有裁判,没有规则,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出手。
剑光乍起。
赵玉宁师从大内第一高手,剑法轻灵迅疾,如穿花蝴蝶,招招攻向卫瑾要害。
她起初未尽全力,只用了七分力试探——毕竟在她印象中,卫瑾只是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子弟。
然而十招过后,她暗自心惊。
卫瑾的身法快得诡异。
他手中无剑,只以那柄铁骨扇格挡,看似随意,却总能在她剑尖将及未及时侧身避开。
他的步法很怪,似醉非醉,脚下看似踉跄,实则每一步都踏在她攻势的间隙。
二十招,三十招……
赵玉宁逐渐加力,剑势越发凌厉。
可无论她如何变招,卫瑾总是堪堪能够应对——
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到好处地压制着她的攻势,却又不真正反击。
像在陪她玩儿。
这个认知让赵玉宁心头火起。
她自幼习武,最恨被人看轻,更恨这种游刃有余的“陪练”姿态。
“你瞧不起我?!”她咬牙,剑招陡然一变,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惊鸿三式。
这是她师父秘传的杀招,平时从不轻易动用。第一式“惊涛”,剑光如潮水般席卷;第二式“掠影”,身形快得只剩残影;第三式“破云”,剑气直取咽喉。
卫瑾眼神微凝。
前两式他尚能从容应对,到第三式时,赵玉宁已是全力施为。
她心中憋着一口气,非要逼出他的真实实力不可,这一剑又快又狠,几乎不留余地。
可她忘了,不留余地的招式,往往也意味着破绽。
剑尖破空而至的刹那,卫瑾本已侧身避过。
按常理,这一剑落空,赵玉宁应顺势收势回防,可她用力过猛,整个人竟随剑势向前扑去,脚下青石因晨露微滑——
眼看她就要重重摔在擂台边缘,若撞上石台,少说也得骨裂筋伤。
电光石火间。
本该已躲开的卫瑾忽然身形一顿,竟硬生生在半空中拧转身形,铁扇在石台边缘一撑,借力反扑回来,长臂一展,在赵玉宁即将撞上石台的前一瞬,稳稳将她揽入怀中。
“砰”的一声闷响,是他后背撞上石台的声音。
赵玉宁只觉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卫瑾紧紧护在怀里。
她能闻到他衣襟上淡淡的松墨气息,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喉结,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的手臂箍在她腰间,力道很大,胸膛因剧烈动作而起伏,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
时间仿佛静止了。
方才打斗时未曾注意,此刻才发现,他劲装下的身躯远比看起来精壮,手臂肌肉紧绷如铁。
“你……”赵玉宁心跳如擂鼓,慌乱中一把推开他,踉跄退了两步。
卫瑾闷哼一声,揉了揉撞痛的后背,却仍挂着那副散漫笑容:“公主好身手,在下甘拜下风。”
这话说得轻巧,可赵玉宁知道,方才若不是他为救她强行回身,此刻摔伤的就是自己。
以他展露的身法,本可以轻松避开,毫发无损。
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唇半晌,终于低声道:“你赢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清清楚楚。
卫瑾挑眉:“公主说什么?臣没听清。”
“你赢了!”赵玉宁提高声音,恼羞成怒地瞪他,“行了吧!”
卫瑾笑了,这回是真心的笑,眼睛弯成月牙:“那公主答应臣的事,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赵玉宁别过脸,“你要我做什么,说吧。”
卫瑾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在擂台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先歇会儿?”
赵玉宁犹豫片刻,也走过去坐下。
打了一场,确实有些累了,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擂台边缘,晨光洒在肩头,远处有鸟雀啁啾。
沉默了片刻,赵玉宁忽然开口:“你这么好的武功,为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为什么隐藏起来?”
卫瑾没看她,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线,唇边的笑意淡去几分:
“公主想问,为什么我要装成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
赵玉宁侧头看他。
卫瑾苦笑一声,扯了根地上的草茎在手中把玩。
也许是因为此刻校场空旷无人,也许是因为刚经历过交手的坦诚,也许……只是因为他太久没跟人说过真话。
卫瑾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笑了笑,那笑里却带着几分少见的苦涩:
“我是靖安侯府三公子。我大哥虽然外放为官,不在京中,可侯府的世子之位,将来终究应是他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不想让大哥不放心,觉得我……有野心,有威胁。”
他没说完,但赵玉宁已经懂了。
侯门深似海,嫡长继承是铁律。
一个武功卓绝、才智过人的弟弟,对世子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助力,更是潜在的威胁。
卫瑾选择藏锋,用纨绔表象包裹自己,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兄弟和睦,家族安宁。
赵玉宁怔怔看着他。
晨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人,此刻眼中却有一层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她忽然没来由地心疼了一下。
她想起宫中那些兄弟姊妹,表面和气,背地里却为父皇的宠爱、为权势利益明争暗斗。
她因是女儿身,又自幼得宠,才避开了许多纷争。可卫瑾……
“你……”她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些“不必在意”“总会好的”的客套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卫瑾转头看她,见她蹙眉抿唇,眼中是真切的关切,忽然笑了:“想安慰我?”
赵玉宁点头,又摇头,有些无措。
“那我知道要你做什么事了。”
卫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很快化作温和的认真,“你叫我一声瑾哥哥吧。”
赵玉宁愣住。
“就一声。”卫瑾看着她,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叫过我。我那些弟弟妹妹,要么怕我,要么嫌我纨绔……敬而远之。”
这话带着几分调笑,几分试探,更多的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亲近。
她能感觉到,卫瑾说这话时其实有些尴尬——他大概从未用这样的方式向人示弱。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紧张。
心底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坚定:
“卫瑾,你做我的驸马吧。”
卫瑾整个人僵住了。
“我会让你从此肆意张扬,不必隐藏,不必顾及任何人。”
赵玉宁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在我身边,你可以做真正的卫瑾,不必再做那个需要装疯卖傻、藏锋敛芒的靖安侯三公子。
你是卫瑾,是我赵玉宁选中的驸马——没有人敢质疑你,没有人能束缚你。”
微风拂过校场,扬起她额前碎发。
卫瑾怔怔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从容的眸子此刻满是震惊,而后,一点点漫上复杂的情绪——
难以置信,触动,茫然,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卫瑾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绯衣少女。
她仰着脸,眼神明亮而坚定,没有半分玩笑之意。阳光在她发梢跳跃,那双总是带着骄纵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全然的认真。
他张了张嘴,想说“公主莫开玩笑”,想说“臣何德何能”,想说“这不合规矩”。
良久,他喉结滚动,声音微哑:“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赵玉宁扬起下巴,那是她惯有的骄傲姿态,可眼中却是一片澄澈的认真,“我看上你了,卫瑾。不是玩笑,不是赌气,也不仅仅只是好感,是真心实意。”
从他故意惹恼她,却又在她危险时毫不犹豫回身相救的那一刻;从他轻描淡写说出那些沉重过往的那一刻;从他眼中闪过落寞却仍强装笑颜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绯红劲装在晨光中猎猎如火:
“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个地方。你若愿意,便来见我;若不愿意……”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马匹,翻身上马,勒缰回头:
“我便当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马蹄声起,绯红身影绝尘而去。
卫瑾独自坐在台阶上,久久未动。
掌心里,还残留着方才揽住她腰肢时的触感;耳畔,还回响着她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做我的驸马吧”。
手中那截草茎不知何时已被捏得粉碎。他低头看着掌心,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笑得仰倒在擂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眼角有湿意。
肆意张扬吗?
不必隐藏吗?
可以做真正的卫瑾吗?
他抬手遮住眼睛,唇边笑意却越来越深。
“赵玉宁……”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地方,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