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冲突后没几日,恰逢林文正一位故交之子大婚,林府上下皆需前往道贺。
这是云疏来到林家后,第一次正式随行出门。
清晨,林府门前车马齐备。
林清晏与父母坐了前头那辆悬挂着林家标识的青幄马车,云疏则和几名稳重的老仆、小厮一同,跟在后面的车辆旁步行。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布衫子,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眉眼低垂,默默跟在队伍中,尽量不引人注意。
马车行至城西一处相对狭窄的街巷,队伍却缓缓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和抱怨声。
原来是一辆运送酱菜陶瓮的木板车,因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的青石,重心不稳,竟侧翻在地。
车上数十个沉甸甸的陶瓮摔得粉碎,褐色的酱菜和黏稠的酱汁泼洒得到处都是,浓烈的咸酸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破碎的陶片和污秽之物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货主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正急得满头大汗,徒劳地试图清理,车夫也在一旁连连跺脚,抱怨着晦气。
一时间,前后车辆都被堵住,进退维谷。
林清晏与父母坐在车内,也能闻到那刺鼻的气味,听到外面的嘈杂。
林文正微微蹙眉,吩咐随从去前面看看情况,能否帮忙尽快疏通。
云疏站在车旁,目光警惕地扫过混乱的现场和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
这种混乱的场合,往往最容易出意外。他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幼兽。
等待间,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人群的喧哗惊扰,一只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野猫,浑身毛发倒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倾倒的货车底下钻出,如同离弦之箭般,慌不择路地直直冲向林府的马车队伍!
那猫速度极快,身影模糊,拉车前套的两匹马本就因堵塞和异味有些焦躁,被这突然冲出的活物一惊,顿时扬起前蹄,发出惊恐的嘶鸣!
“吁——吁——!”车夫脸色大变,连忙死死勒紧缰绳,大声呵斥,试图控制住受惊的马匹。
也就在这时,马车因马匹的剧烈动作和车夫勒缰的力道而猛地一晃,车厢壁上一个未曾关紧、用于透气的小窗滑栓被震开,窗格弹起,里面放着的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锦盒,因这颠簸顺势滑落——
那是苏婉如精心准备,要送给新妇作为贺礼的一支羊脂白玉簪,价值不菲且寓意吉祥。
事发突然,那锦盒直直坠向地面,而下方正是一片狼藉的酱料和尖锐的碎陶片!
“哎呀!我的盒子!”苏婉如透过车窗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瞬间褪去血色。
站在车旁的云疏眼神一凛!
几乎是在锦盒滑出窗口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大脑来不及思考价值几何,他只知那是夫人的重要之物,绝不能有失!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青色的残影,在周围小厮和仆役还愣在原地、未能完全反应过来之际,他已一个利落至极的滑步前冲,身体重心压得极低,几乎与地面平行,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精准地张开,在锦盒底部即将触及那污秽不堪的酱料和锋利碎陶的前一刹那,稳稳地将其抄在手中!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对时机的把握妙到毫巅。
而他本人,因这迅猛而极限的动作,右腿的裤脚和衣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溅起的褐色酱汁,甚至有一小块碎陶片划过他的小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但他浑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中的盒子上。他迅速而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锦盒,见除了角落沾上一点灰尘外,整体完好无损,盒扣也未震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回实处。
他双手捧着盒子,恭敬地举过头顶,递还给已急忙从车窗探出身来的苏婉如。
“夫人,您的盒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只是气息因方才的爆发而略显急促。
苏婉如连忙接过盒子,打开飞快地看了一眼,见那支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安然躺在柔软的丝绸衬垫上,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下,长长舒了口气。
她再看向云疏时,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深深的赞赏,这孩子的反应速度和身手,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而当她的目光瞥见云疏衣摆上醒目的污渍和那道细微却清晰的血痕时,惊讶立刻化为了浓浓的心疼与关切。
“好孩子,快起来,没伤着吧?”苏婉如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急迫,“快看看腿上的伤,赶紧处理一下!”
云疏依言站起身,退到一旁,微微摇头:“谢夫人关心,小人无事,一点小伤,不得事。”
他试图用衣摆遮挡住那点血迹,仿佛刚才那迅捷如风、精准如豹的一幕只是众人的错觉,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少年。
然而,苏婉如和林文正却将这一切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林文正捻须不语,目光深沉,眼中闪烁着深思。苏婉如则深深看了云疏一眼,又回头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当晚,回到府中,洗漱完毕,用过了晚饭,苏婉如便与林文正在房中细细商议。
“老爷,今日之事,您都瞧见了吧?”苏婉如语气中带着笃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云疏那孩子,反应之快,身手之敏捷,对时机的判断之精准,远非常人可比。那份冷静和果决,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林文正缓缓点头,神色严肃:“确实非同一般。此子不仅天赋异禀,心性更是沉稳。
今日那般混乱场面,他先护物件,而非贸然去控惊马,或是惊慌失措,足见其临危不乱,心思缜密,能瞬间判断出轻重缓急。这份定力,许多成年人都未必能有。”
“正是如此。”苏婉如接过话头,眼中闪着睿智而柔和的光。
“他既一心一意要护着晏儿,将这份忠诚看得比什么都重,我们何不成全他?给他请个正经师傅,系统学习武艺。
一来,可以全了他这份赤诚的心意,让他将来真遇上什么事,能有安身立命、保护自己与晏儿的真本事,而非仅凭一股血勇;
二来,正统武学最重修身养性,也能借此磨磨他的性子,引导他将这份天赋和狠劲用在正途,明是非,懂分寸。”
林文正深以为然,抚掌道:“夫人考虑得极是周全。这孩子是块璞玉,需良工雕琢。若能引上正路,将来必成大器。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日便亲自去寻访,定要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师傅来。”
林文正办事效率极高,三日后,一位身形精干、步履沉稳、目光炯炯有神如鹰隼的中年男子便被请进了林府。
他姓韩,单名一个铮字,曾是北疆边军中赫赫有名的教头,一身硬功夫极为扎实,因旧伤复发才退役归乡,为人刚正不阿,最重武德。
韩师傅来到林家特意整理出的、用作练功的小院,没有急着传授任何招式套路。
他只是背着双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眼神清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的云疏,又看了看一旁陪着云疏、神色恭敬认真的林清晏。
沉默片刻,韩铮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第一课,他便定下了未来传授的基调:
“习武之人,首重武德。功夫,是强身健体、护己护人之器,而非逞凶斗狠、欺压弱小的本事。
练得一身肌肉,不过是莽夫;修得一颗武心,方为真豪杰。今日,我教你们第一个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尤其落在云疏身上,一字一句道:“‘武者,止戈也’。真正的武者,习武是为了让干戈止息,守护该守护的,平息不必要的纷争,而非制造祸端。心中无德,手中有术,终是祸患无穷。这道理,你们,可能记住?”
林清晏神色一凛,肃然拱手,朗声道:“弟子谨记师傅教诲!”
云疏仰头看着韩师傅那双锐利却充满正气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感受到了一种与市井打架截然不同的、厚重而庄严的气息。
他又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神色无比认真的林清晏,心头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夫人和老爷要特意请这样一位师傅来教他武功。
他要学的,不再是为了半块馒头与人拼命的狠辣,不再是隐藏在阴影里的自我保护,而是能真正、长久地、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守护他想守护之人的本事。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学着林清晏的样子,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脊梁,目光坚定地迎上韩师傅的视线,认真而清晰地应道:
“云疏,记住了!”
韩师傅那番关于“武者,止戈也”的教诲,如同第一颗饱满而坚实的种子,带着沉甸甸的力量,落入了云疏亟待滋养的心田。
未来的路很长,但第一步,已然迈出,方向,已然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