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周,乔妍的生活呈现出一种规律而充实的节奏。白天,她沉浸在大量的阅读和观影中,从非虚构着作到社会学论文,从经典纪录片到前沿的影像实验。陈特助按照沈皓明的指示,高效地为她对接了几位高校研究员和特定领域的业内人士,让她得以进行初步的、有针对性的访谈。她的速写本上,不再仅仅是图像和灵感碎片,开始出现详细的人物关系图、问题链条和数据摘录。
白板上的内容变得越来越密集,原本模糊的“连接与隔阂”主题下,逐渐分蘖出几个具体的方向:数字鸿沟下的代际沟通、全球化产业链中底层劳工的生存状态、城市化进程中传统社区的消解与重建……每一个方向都沉重而复杂,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不同于《她力量》聚焦于相对熟悉的科技与女性领域,新题材的广度和深度都要求她进行更艰苦的知识跋涉。
沈皓明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他不再仅仅是在深夜送去关怀,有时会在周末的下午,强行将她从书堆里拉出来,带她去城郊的艺术区散步,或者去看一场与工作毫无关系的前卫艺术展。他并不试图与她讨论她正在构思的项目,只是用另一种形式的“信息输入”来冲刷她紧绷的神经。
“有时候,答案不在你紧盯着的那个盒子里。”在一次观看一场极具冲击力的装置艺术展后,沈皓明看着若有所思的乔妍,淡淡地说。
乔妍望着展厅中央那件由废弃工业零件和柔和灯光组成的作品,坚硬与柔软,冰冷与温暖奇异地共存。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那感觉稍纵即逝,却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一天晚上,乔妍在整理访谈笔记时,被一段与一位社区工作者的对话深深触动。那位工作者讲述了她如何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里,试图帮助那些习惯了面对面打招呼、在公共水龙头下聊天的老人们,适应即将到来的、门对门不相识的公寓生活。她组织茶话会,建立社区微信群,甚至教老人们用智能手机拍照分享生活点滴。过程笨拙,成效甚微,甚至有些滑稽,但那份在时代洪流中努力维系“附近”、创造“连接”的执着,却有一种撼人的力量。
“科技解决了效率,却稀释了温度。”“拆迁重建的不只是房子,还有几十年形成的人际生态。”社区工作者的话语反复在乔妍脑海中回响。
她推开面前的笔记本,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城市,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数字化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从未如此之近,又从未如此之远。那位社区工作者笨拙的努力,像一颗微弱却顽强的火星,在她心中与沈皓明带她看过的那个装置艺术重叠——在冰冷的钢铁结构中,努力透出温暖的光。
一个清晰的切入点,如同破土的嫩芽,骤然显现。
她猛地转身,回到白板前,拿起笔,在“连接与隔阂”这个主题下,用力地写下了新的标题:
《烟火人间》
副标题暂定:——一个消失中的社区及其最后的连接者
她不再追求宏大的全球议题叙事,而是决定潜入一个具体而微的、正在发生剧烈变迁的物理空间,通过记录那些微小个体的挣扎、适应与坚守,来折射这个时代普遍性的“连接”焦虑与渴望。那个社区工作者,就是她要寻找的“最后的连接者”。
思路一旦打通,之前的庞杂资料仿佛瞬间找到了归属的脉络。她兴奋地重新翻阅笔记,勾勒人物,构建叙事框架,一直工作到凌晨。
沈皓明深夜归来,看到工作室依旧亮着灯。他走近门口,看到乔妍正站在白板前,眼神灼亮,脸上带着一种他熟悉的、沉浸于创作时的神采。她没有注意到他,正对着“烟火人间”那几个字,嘴角噙着一抹清浅而笃定的笑意。
他知道,她找到了她的“箭”。
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为她关上了客厅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暖黄的壁灯。
第二天清晨,乔妍顶着淡淡的黑眼圈,但精神却异常振奋地和沈皓明一起吃早餐。她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自己的新想法。
“《烟火人间》……”沈皓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比之前那些空泛的概念要好。具体,有温度,也容易切入。”
“我需要尽快开始实地调研,”乔妍语速加快,“找到合适的社区,跟拍那位社区工作者,还有那里的居民……”
“需要帮你联系城市规划部门,或者本地的社工组织吗?”沈皓明切着煎蛋,语气如常地问。
乔妍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用。我想先以最原始的方式进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而不是带着任何预设的‘介绍信’。王磊的团队可以跟我一起。”
沈皓明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越来越清楚如何保护创作的纯粹性了。
“好。注意安全。”他最终只是简单叮嘱。
早餐后,乔妍立刻给王磊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王磊听到她清晰而充满激情的新方案后,声音也立刻变得亢奋起来。
“太好了,乔导!这个切入点太棒了!我这就召集团队,准备设备!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挂断电话,乔妍走到工作室的窗边,清晨的阳光洒满房间,也照亮了白板上“烟火人间”那四个字。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创作初期的悸动与期待。
洛迦诺的星光指引她看向更广阔的世界,而最终,让她找到力量的,还是这片土地上升腾的、最质朴的“烟火气”。
新的征途,就在这烟火人间里,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