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寒风狠狠掠过建筑工地的每一寸土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粉尘、金属锈迹和工人们汗水的咸腥气味。工人们扛着钢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凹凸不平的基槽边上,身体早已被汗水浸透。
德阳承包的这个工地,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在外人看来,他嗓门大,力气足,开得起玩笑,也镇得住场子,算是个角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表面上的硬气,底下藏着多少虚浮。就像这工地看似夯实的地基,一场暴雨就可能冲出几个暗坑。
他的目光在工地上逡巡,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正在整理钢筋的秋子身上。秋子是工地少有的女工,主要是管理现场劳资资料。快三十还没有嫁人,咬着牙在这男人堆里讨生活。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腿上沾满了泥点,长期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让自己的身段透着女人特有的结实和韧劲。
德阳心里那股无名火,或者说,是长久以来积压的空虚和躁动,又开始蠢蠢欲动。扯出一个自认为潇洒的笑容,晃悠着朝秋子走过去。
“秋子妹妹,忙活啥呢?这大冷天的,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看着怪让人心疼的。”德阳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黏稠,言语里的欲望像蛇信子一样探出。
秋子头也没抬,继续手里的活计,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干活呗,不然哪来的饭吃。”
德阳见她没像其他女工那样要么羞恼要么赔笑,反而更来了劲。他凑近几步,几乎能闻到秋子颈窝里混合着汗味的、一丝劣质洗发水的香气。“晚上有空没?天气冷了,哥请你喝两杯,暖暖小身子,解解乏。我知道有家店,烧烤不错,喝点小酒够劲。”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去拍秋子的肩膀,那动作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粗鲁,仿佛对方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物件。
“喝你个头!”秋子猛地侧身避开,抬起眼,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见惯了风浪的疲惫和锐利,“德阳哥,你还是回去陪好你老婆阿娟吧!人家现在可是五金厂的仓库副主管,实权在握,风光着呢!小心你在这儿胡咧咧,人家回头一脚蹬了你,你哭都找不着调儿!”
秋子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工地上,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德阳的耳膜。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像干涸的泥皮一样,寸寸碎裂、剥落。仓库副主管?阿娟?他老婆?
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和被羞辱的怒火,“腾”地一下从他心底窜起,烧得他脸颊发烫。阿娟升职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他这个做丈夫的,竟然是最后一个从外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还是以这样一种被奚落的方式!
“你…你胡扯什么!”德阳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声音有些发干。
“我胡扯?”秋子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怜悯,“都知道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吧?德阳哥,长点儿心吧!”她说完,不再理会德阳,转身走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德阳站在原地,感觉四周工地的喧嚣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秋子那句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仓库副主管……一脚蹬了你……”想想自己上次酒驾的事儿已经是个坐过大牢人。阿娟没有喋喋不休的计较,德阳在家里总是抬不头,想到这里火气哪里还敢发,只能是自解自劝。
他木然地掏出烟盒,抖出一根有些皱巴的香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没能压住那股翻江倒海的心烦意乱。
妈的!这么大的好事,阿娟竟然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这一个月来,她总是说厂里忙,天天加班,快一个月没回家了。他起初也没在意,五金厂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他还暗自庆幸少了个管束他的人。可现在想来,这“忙”里面,到底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内容?
“副主管……”他咀嚼着这三个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按理说,老婆升职加薪是好事,家里收入多了,他脸上也该有光。可为什么他感觉到的,只有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愤怒?
是不是感觉我德阳配不上她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咬得他心口一抽。他德阳,一个工地上的包工头,看着威风,其实也就是个高级点的泥腿子,风吹日晒,挣的都是辛苦钱,还指不定哪天工程款就结不下来了。而阿娟,在正规工厂,如今还当了领导,管着人和物,接触的层面……是不是不一样了?
他猛地想起以前阿娟厂里那个保安队的大刘。
疑心病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在通讯录里翻找着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名字——大刘。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大刘略显警惕的声音:“喂?哪位?”
“我,德阳!”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德阳哥啊,有事?”大刘的语气有些疏远。
“没啥大事,”德阳吸了口烟,故作随意地问,“好久没联系了,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哦,对了,我们家阿娟在厂里还好吧?她老说加班,我都见不着人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大刘才打着哈哈说:“好啊,挺好的!阿娟……哦不,王主管现在可是厂里的红人,能干着呢,领导都器重她。”
“王主管?”德阳的心沉了下去。
“是啊,你还不知道?嫂子前阵子升了仓库副主管了,我们都该叫她王主管了。”大刘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德阳哥,你这老公当得可不够称职啊,这么大的喜事都不清楚?”
德阳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隔空抽了一巴掌。他强压着怒火,含糊道:“知道,哪能不知道!就是问问她最近忙不忙。行了,你忙吧,挂了。”
不等大刘回应,德阳就掐断了电话。确认了,秋子说的是真的。阿娟,他的老婆,真的当上了副主管,而且瞒着他。
一种巨大的失控感攫住了他。这个女人,还是那个当初从农村出来,怯生生跟在他身后,需要他庇护的阿娟吗?她翅膀硬了,是不是就要飞走了?上次酒驾被抓,她来保他时那失望又冰冷的眼神,他至今记忆犹新。难道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着离开?
他心烦意乱,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差点从高处滑下来,被手下工人提醒了好几回。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他连澡都没洗,带着一身汗臭和烟味回到了家。
所谓的家,是城乡结合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两室一厅。屋里乱糟糟的,沙发上堆着没洗的衣服,厨房的水池里还有昨天的碗筷。阿娟不在,这个家就失去了收拾的动力,也失去了烟火气。
他瘫在沙发上,又点起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拨通了阿娟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阿娟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在厂里。
“我。”德阳闷声应道,“快一个月没见了,这周末回来吧?”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命令。
电话那头顿了顿,然后传来阿娟平静无波的声音:“看情况吧,这周仓库要盘点,可能走不开。”
德阳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但他强行忍住:“盘点也得休息!家里都成猪窝了!必须回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阿娟沉默了一下,似乎叹了口气:“……嗯,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德阳强调。
“知道了。”阿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德阳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他感觉自己和阿娟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他说什么,她都应着,但那回应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煎熬了两天,到了周末,阿娟果然回来了。
她是周六下午到家的,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没怎么打扮,穿着普通的厂服外套和一条半旧的牛仔裤,但德阳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是眼神里的那点东西?少了点以前的温顺,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静和疏离。
“回来了。”德阳坐在沙发上,没起身,眼睛盯着电视,故作漫不经心地打招呼。
“嗯。”阿娟应了一声,放下行李箱,开始习惯性地收拾屋子。她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抱进洗衣机,收拾了厨房的碗筷,又拿起拖把开始拖地。她忙碌的身影在德阳眼前晃来晃去,却始终没有主动跟他多说几句话。
德阳心里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他等着她主动开口,说说升职的事,说说这一个月在忙什么。可她就像个闷葫芦,一言不发。
晚上,阿娟简单做了两个菜。吃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闷。德阳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
吃完饭,阿娟去洗澡。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德阳坐立难安。他需要确认,确认这个女人还是他的,确认她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阿娟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德阳站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她搂住,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阿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想你了。”德阳在她耳边粗声粗气地说,带着烟草味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
阿娟偏了偏头,低声道:“累了。”
“累什么累,我都快一个月没见着你了。”德阳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了卧室。
整个过程,德阳带着一种发泄和证明般的急切,动作近乎粗暴。阿娟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任由他摆布。只是在最激烈的时刻,德阳似乎听到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啜泣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他自己的喘息淹没了。
一番云雨之后,德阳心满意足地靠在床头,点燃了事后烟。烟雾袅袅升起,他心中的烦躁似乎暂时被生理上的满足感压了下去。他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娟光滑的脊背,感受着指尖下微凉的肌肤。
房间里只剩下烟雾盘旋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德阳觉得时机到了。他吐出一个烟圈,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听说……你当了仓库副主管了?”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阿娟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暗流。“听哪个说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戒备。
“你管我听哪个说的!”德阳的怒火又被她这态度点燃了,声音拔高了几分,“这么大的喜事,连老公也不告诉一声?怎么,是觉得我德阳不配知道,还是觉得我这脸上贴不了你这点金?”
他越说越气,积压了好几天的委屈、怀疑和愤怒一股脑儿涌上来:“王主管!哼,叫得可真响亮的!我在工地上被人家指着鼻子笑话,说我老婆当官了要蹬了我!我他妈的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阿娟,你把我当什么了?”
阿娟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的情绪。“……就是个副主管,有什么用。”她的声音依旧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和漠然,“多操一份心,多担一份责任,工资也没见涨多少。厂里乱七八糟的事多得很,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懂,徒增烦恼。”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向他抱怨、寻求理解的意味。但这并没有完全打消德阳的疑虑,反而让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不懂?是,我是不懂你们厂里那些弯弯绕绕!”德阳掐灭了烟头,语气依然硬邦邦的,“但我是你男人!你升职了,不该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你瞒着我,算怎么回事?”
阿娟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德阳在那目光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重的东西。就在他以为她要继续争辩或者发火的时候,阿娟却忽然动了。
她撑起身子,柔软的头发扫过他的胸膛,带着刚洗过澡的清新香气。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开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向下,划过他的喉结,停留在他的胸口。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德阳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质问和怒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攻势堵在了喉咙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温存的时刻了。阿娟的主动示好,像一瓢水,浇熄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虽然那火的根部,湿柴还在冒着不甘的青烟。
她俯下身,温热的唇贴上他的皮肤,生涩却又执着地,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安抚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去弥合那道悄然裂开的缝隙。
德阳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但这具熟悉的、温软的身体,这久违的亲密接触,像鸦片一样让他沉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她,重新将她压在了身下。
在欲望的浪潮再次将他淹没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她还是他的阿娟,至少此刻,还是。
至于明天,至于那“副主管”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那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膜是否真的被捅破了,他暂时不愿,也不敢去深想了。夜色深沉,似乎能掩盖一切问题,只要身体的温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