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邑城,坐落在睢水北岸,虽非通都大邑,却是汉军东进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因其水陆交通便利,且距离主战场留县尚有百余里,被周勃选为重要的前进补给基地。城内外新建了不少仓廪,堆积着从砀郡乃至关中转运而来的粮草、箭矢、攻城器械部件,更有大量民夫在此聚集、转运物资。守将名为王恬,乃汉军一裨将,麾下约有三千郡兵,其主要任务是维持秩序,保障物资转运,从未想过战火会烧到这“安全”的后方。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下邑城墙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城头守军松懈地持戟而立,望着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正向留县方向运送最后一批物资的车队。城内炊烟袅袅,一派平静。王恬甚至已在府中备好酒菜,准备用膳。
然而,这份平静即将被彻底打破。
距离下邑城东十里外的密林中,栾布和他的一万五千精锐,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露出了獠牙。经过九天昼夜兼程的隐秘行军,他们成功迂回至目标地点,汉军对此毫无察觉。
栾布登上一处高坡,借林木遮掩,仔细观察着下邑城的布防。城墙不算高厚,守军旗帜稀疏,巡防士卒步伐松散,果然如大将军所料,守备空虚!
“将军,斥候回报,四门守备情况已探明,东门、北门守军较多,西门、南门相对薄弱,尤其是南门,临近睢水码头,守军懈怠。”一名斥候校尉低声禀报。
栾布眼中寒光一闪,果断下令:“传令!全军分为三部!”
“第一部,步兵五千,弓弩手一千,由我亲自率领,主攻南门!弓弩手先行压制城头,步兵趁势架云梯攻城!”
“第二部,步兵三千,弓弩手一千,骑兵一千,由司马赵擎率领,伴攻东门,务必制造巨大声势,吸引守军主力!”
“第三部,步兵两千,弓弩手一千,骑兵一千,由军侯孙奋率领,潜伏于北门外,若见城中火起或守军溃乱,即刻强攻!破城后,骑兵第一时间控制西门,防止信使突围求援!”
“其余弓弩手,分散于各门之外,狙杀城头守军及可能出现的信使!”
“记住,主公军令,破城之后,首要目标——焚毁粮仓、武库!动作要快,要狠!”
“诺!”众将凛然遵命。
随着栾布一声令下,麦军精锐如同上紧的发条,迅速而无声地进入攻击位置。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即将被大地吞噬,黑暗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陡然划破了傍晚的宁静,如同死神的召唤。
下邑城南门外,三千麦军弓弩手瞬间从藏身处现身,前排蹲踞,后排直立,手中强弓劲弩对准城头,在一片令人牙酸的弓弦震响中,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扑食的蝗群,带着凄厉的呼啸,覆盖了南门城楼及其两侧城墙!
“敌袭!敌袭!”城头顿时大乱。许多守军还在愣神之际,便被疾射而来的箭矢洞穿身体,惨叫着从城头栽落。剩余的守军慌忙举起盾牌,或寻找垛口躲避,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杀!”
就在箭雨压制的同时,栾布亲率五千披甲锐士,如同决堤的洪流,扛着数十架简易云梯,咆哮着冲向城墙!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冒着零星落下的箭矢和滚石,迅速将云梯架上了城头。
“顶住!快放滚木!砸下去!”一名汉军屯长声嘶力竭地呼喊,刚探出身,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贯穿咽喉,声音戛然而止。
栾布身先士卒,左手挽盾,右手持刀,口中咬着另一把短刃,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上云梯。几名汉军试图推开云梯,被他身后的弓弩手精准射杀。眨眼功夫,栾布已跃上城头,刀光闪处,两名冲上来的汉军被他劈翻在地。
“麦将栾布在此!降者不杀!”他怒吼一声,声震城头,手中长刀舞动,如同旋风,所过之处,汉军纷纷倒地。主将如此悍勇,身后的麦军士兵更是士气如虹,纷纷涌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与此同时,东门外也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司马赵擎指挥部下,鼓噪而进,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城头,无数火把被抛上城楼,制造出大军主攻东门的假象。
城内的王恬刚拿起筷子,便被接连不断的告急声惊得跳起。
“报!将军!南门遭敌猛攻,敌军已登城!”
“报!东门外发现大量敌军,攻势凶猛!”
“什么?敌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王恬又惊又怒,完全懵了。敌人怎么会出现在下邑?难道是彭城的麦军主力杀过来了?可周勃大将军并无军报传来啊!
“旗帜纷杂,人数……人数不下万余!南门情况危急,栾字将旗已出现在城头!”
“栾布?”王恬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对方能悄无声息摸到下邑,并发动如此猛烈的攻击,绝非寻常之辈。“快!调北门、西门守军支援南门和东门!一定要把敌军赶下去!”
就在王恬慌乱调兵之际,南门的战斗已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栾布勇不可当,率领登城部队不断扩大突破口,后续麦军源源不断涌上城墙,沿着马道向下冲杀,试图从内部打开城门。城头上的汉军被杀得节节败退,军心溃散。
“轰隆!”
一声巨响,南门被城内的麦军士兵奋力打开!
“城门已开!全军入城!”栾布站在城头,挥刀大喝。
蓄势待发的麦军主力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如同潮水般从洞开的南门涌入下邑城。
王恬得报南门已失,面如死灰,心知大势已去。他匆忙集结亲兵,试图从北门突围,向留县的大将军报信。
然而,他刚冲到北门附近,便听见城外也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孙奋率领的第三部麦军,见城内火起,杀声震天,立刻发动了强攻。北门守军本就被调走一部分,此刻更是抵挡不住,很快便被攻破。
王恬一行人恰好撞上涌入的孙奋部,一场混战,王恬被孙奋一箭射落马下,当场殒命。
主将战死,城门尽失,城内汉军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或跪地请降,或四散逃命。
栾布入城后,毫不耽搁,立刻分派任务:“赵擎,带你的人,立刻扑向城西、城北粮仓!孙奋,带你的人,去攻武库!将所有引火之物用上,给我烧!烧得干干净净!”
“其余人马,随我清剿残敌,控制四门!”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下邑城内多处燃起冲天大火!粮仓堆积如山的粟米、麦秸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武库中的兵甲器械也被付之一炬,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数十里外可见。
栾布站在城头,看着眼前的火海,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他沉声对副将道:“立刻按照主公吩咐,多打旗帜,派出斥候轻骑,向西往砀县方向哨探,广布疑兵。将我军俘虏的汉军士卒,择其老弱,放走一批,让他们去给周勃报信——就说我麦国大将栾布,已克下邑,不日将西进,直取砀县,断汉军归路!”
“诺!”
...
留县,汉军主帅大营。
周勃刚刚听完灌婴关于击退陈胥骑兵又一次骚扰的汇报,正准备休息,亲兵统领却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通传。
“大…大将军!不好了!”
周勃眉头一皱,不满于下属的失态:“何事惊慌?”
“后方…后方急报!下邑…下邑丢了!”
“什么?!”周勃猛地站起,案几都被带得一晃,“下邑丢了?何时的事?谁干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邑,他的后勤重镇,在后方百里之外,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丢了?
“是…是麦将栾布!就在昨夜黄昏时分,他率军突然出现,猛攻南门,城内守军措手不及,王恬将军战死…粮草、武库,尽数被焚!火光映天啊大将军!”信使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还有…还有传言,那栾布打下下邑后,扬言要西进攻打砀县!”
周勃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柱子才稳住身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栾布?韩信竟然还敢分兵?而且还是一支足以攻克城池的奇兵!他们是怎么绕过我十五万大军的耳目,深入到下邑的?
砀县!那是砀郡郡治,更是连接他与刘邦主力的重要枢纽!一旦有失,不仅前线大军粮道彻底断绝,连退路都可能被截断!届时军心必然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韩信…你好狠的手段!好毒的算计!正面坚守,侧翼牵制,水上骚扰,原来都是幌子!真正致命的杀招,是这直插我心脏的一刀!
周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向地图上已然被标记为失守的下邑,以及更西边的砀县,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惧。
留县城下耗时费力建造的土山,陈胥骑兵的纠缠,泗水上的帆影……这一切,此刻在周勃眼中,都变成了韩信精心布置的迷局。而他,似乎已深陷其中。
“传令…”周勃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命灌婴将军,立刻抽调一万骑兵,不,一万五千!由他亲自率领,火速回援,务必在栾布威胁砀县之前,将其歼灭!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
“再令,围攻留县的各部,暂缓攻势,收缩防线,严防敌军出城反击!”
他知道,分兵回援意味着正面攻城的兵力被削弱,攻破留县的时间将被大大推迟,甚至可能前功尽弃。但在后方根基可能被撼动的巨大威胁下,他别无选择。
韩信的孤军深入,已然点燃了燎原的星火。这火星,正沿着汉军的后勤命脉,向着其战略腹地,迅猛蔓延开来。整个战局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