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板脸上冷汗涔涔。
这些年,戏园子也卷得厉害。
尤其是倭奴,但凡是挣钱的营生,他们都要掺和一脚。
十年前,他们就不惜重金,盖了个下天仙。
下天仙不但在场地设施上砸钱,还广邀名角,天天唱大戏,这两年颇有独冠津门的势头。
但就算下天仙如日中天,广和楼依旧能与下天仙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能做到这一步,广和楼凭借的就是自己的“硬里子”。
广和楼凭借自己几十年的底蕴,培养了一大批功夫过硬的配角班底。
武生、武净、武丑,无论哪个行当,随便挑出一个都不弱于人,随便攒上几个就是一台戏。
这就是广和楼的“里子”,够硬。
有了这个里子,面子就光鲜了。
广和楼平时用自己的角就够,再偶尔请上几个名角撑撑场面,就可以活得相当滋润。
要是自家的人,他范老板怎么吩咐,没人敢忤逆,真丢了一条命,也就是赔几个钱。
可马连良不同,那是他请来的,倒不是他的命就有多金贵,关键是坏了名声。
好嘛,受了您的邀,到您的园子唱戏,却连命都给唱没了,以后谁还敢来?
范老板一时踌躇,余光中扫见杨以德似笑非笑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先顾着眼巴前吧!
他一咬牙,应了下来,“行,您擎好吧!”
杨以德脸上的笑总算是打开了,拍了拍范老板的肩膀,“我说嘛,还得是咱津门的爷们儿,去吧!”
几分钟后,台上的锣鼓又歇了。
这次台下不起哄了。
这些人都是三岔口上挑的灯笼,门墩子上蹲的家雀,一闻这味儿,就知道今儿怕是要出事儿。
马连良气喘吁吁地来到后台,一身罗通的装扮,威武雄壮,英气逼人。
不过罗通下了台,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范老板,您这是……”
“马老板,真是对不住,又出了幺蛾子!”范老板满脸堆笑,冲马连良连连致歉,待马连良怒气稍歇,低声将杨以德的要求讲了。
“您是说,让我用真刀真枪,给他上演实打实的盘肠大战?”
马连良面色古怪,不敢置信。
他年轻不假,但出道的年头也不短了,不是没碰到过难伺候的爷,但这般难伺候的,真是闻所未闻。
唱戏就是唱戏,唱戏是下贱不假,可没听说要玩命啊?
“马老板,这次真是……”
范老板苦笑刚起,就看到马连良脖子都气得通红,脸上的油彩有些狰狞,“砰!”
他一把将手中的髯口狠狠摔在地上!
范老板脸上的苦笑霎时间变得有些怪异,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马连良,你这是在摔我?”
“不是,范老板,您知道我……”
马连良年轻气盛,盛怒之下摔了髯口,回过神来却是一时气虚,连连摆手。
他叫马老板,人家是范老板,可这“老板”跟“老板”,不是一码事儿。
他们这个“老板”,只活在戏台上。
马连良十四岁第一次出道,就是跟着喜连成班,到广和楼演日场戏。
这八九年以来,每年都要来广和楼演上十出八出,范老板就是他的衣食父母。
津门广和楼,几十年的底子放这儿,他敢跟范老板摔髯口,以后还吃不吃这碗饭了?
莫说他,就是天下武生第一的杨小楼,也不敢在范老板跟前摔髯口啊。
范老板的声音冷了下来,“得,您也甭说了,外边那位可是说了,您尽可以不演这个,那就演粉戏,要不就进相公堂子唱戏去!”
什么?
马连良的脑袋猛地昂了起来,脖颈之间的红潮退了下去,霎时间变得惨白,浑身发抖,跟筛糠似的。
这年头的伶人,处于下九流的最末端,是见了窑姐儿都要叫声“大姨”的“玩意儿”。
但就是玩意儿,也分个三六九等。
一等是正经唱戏的,靠一身能耐吃饭。
有那不太正经的风月戏,在台上搔首弄姿,袒胸露乳,这叫“粉戏”。
这还不是最下等。
这年月的戏班子有两种,一种是正经戏班子,一种是相公堂子。
即使是唱粉戏,那也是正经学戏的戏班子,只是带点儿颜色。
相公堂子就完全不同了。
他们只是打着学戏唱戏的幌子,干的却是相公的勾当。
听到杨以德的威胁,马连良又惊又惧,又悲又愤。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掐着鸡冠子的叫鸡,脖子亮在人家的刀下。
你是愿意下蛋,还是愿意下锅?
“马老板,我也不逼您,我给您两条路。”
范老板掏出一根大黄鱼,“吧嗒”一声,搁在桌上,“今天这事儿,是我姓范的对您不住,您要是愿意帮我这个场子,这根黄鱼,算是我请您喝杯压惊酒。”
马连良垮着脸,瞧都没瞧一眼。
按理说,范老板的这个出手,够重了。
他现在小有名声,但挑头唱一出堂会,也不过就是一二百块,这一根大黄鱼,顶他唱上三回堂会。
但这是钱的事儿么?
范老板也没去看马连良,面无表情地说道,“要是您不乐意,我姓范的也不是绑票的,我这就打开后门,让您走!”
让我走?
马连良脸上一喜,刚刚拱手,就听范老板接着道,“我可以放您走,但您腿脚最好是麻溜点儿,还有……要是我是您,就直接往南边儿去吧!”
马连良的手僵在胸口,如堕冰窟。
范老板这话不好听,却说到点儿上了。
他跑,在津门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跑到哪儿去?
就算他跑脱了,能回京城?
别说京城,整个北直隶,除非他不唱戏了,隐姓埋名,不然那个犄角旮旯,他杨以德的手够不着?
除非他真不管不顾,只身南下。
但南下,南边就没有杨以德了么?
看马连良沉默不语,面白如纸,这是知道厉害了。
范老板冲一个伶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是跟马连良演对手戏的番将王伯超。
那伶人会意,上来搂住马连良的肩膀,劝慰道,“连良兄,没事儿的,咱功夫好,手上有准头,拿的家伙是真是假,又有啥关系?”
他拍拍胸脯道,“待会儿您尽管放开手招呼,我这儿保管抬得高高的,绝不敢落您身上!”
“欸!”
马连良拿下肩膀上的手,也没去看那根大黄鱼,仰天长叹一声,俯身捡起地上的髯口,自己挂到嘴边,低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