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的孟夏,是风的季节。
这不是浪漫主义,而是现实主义,每年到这个档口,西北风贼大,沙尘也分外热情,跟有个黄风大王在搞怪似的。
袁凡拎着提箱,捂着嘴找了间小饭馆坐下。
他一口津门话,点了几道小菜,几筷子下去,眼泪都快下来了。
可怜见的,在山上呆了个把月,天天宫廷窝头吃着,宫廷咸菜就着,把他都吃得肾虚了。
这下好了,总算是回到人间了。
一顿胡吃海塞,袁凡摸摸鼓起的肚子,一结账,才两毛钱。
这是真有良心。
“老板,打听个事儿,在东南角这一块,谁家有房租?”
津门老城厢,说起来就是四个角。
东北角,东南角,西北角,西南角。
袁凡前世的家,那檀府的双松别苑,就在东南角。
老板接过钱,眼睛往桌上一扫,三个大号的盘子都空了,顿时眉开眼笑。
对于干勤行的来说,最怕的就是盘子上去嘛样儿,走时还是嘛样儿。
那样的话,买卖趁早甭干了。
“租房啊,我瞅瞅,”老板转头往堂上一瞅,对着窗下桌叫了一声,“钱老大,有客人要租房。”
“欸欸,就来,谢谢您了!”
那钱老大正在吃面,听到掌柜的招呼,面也顾不得吃了,赶紧抻了抻自己的西服,抓起一旁的黑呢礼帽,拎起公文包跑了过来。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钱老大躬身递过来一张名片,“鄙人钱涌,表字泉兴,您多关照。”
嚯,这名儿大气!
只是取这么个富裕的名儿,还跑这儿吃打卤面,真是不应该。
袁凡接过名片,“津门大发置业公司……经理?”
“正是小号,先生是想租房?”
钱涌开放式地问道,“您是想租洋房还是院子?是想长租还是短租?”
袁凡起身拎包,“都无所谓,在东南角这片儿就成。”
两人往外走着,袁凡又补充道,“要有合适的,买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话,钱涌的眼睛就如同暗夜中的灯笼,一下被点亮了,“房有,肯定合适,不过,咱们这行有个规矩,先生知道吧?”
袁凡微微一笑,“略懂,抽几厘水?”
“按行里的规矩,是成三破二……”
抽水便是抽成,几厘便是百分之几,钱涌用旁光看着袁凡的脸色。
眼前这人斯斯文文,看着像个学生,却又说着春点,有些摸不清路数,这让他多赔了一份小心。
“不过,那是租界的价儿,搁老城厢的话,咱只要三厘,成二破一。”
说话间见袁凡依旧神色莫测,钱涌心里咯噔一下,“按理咱还得加份儿鞋钱,今儿也是缘分……”
袁凡摆手打断他的话,“看房吧,只要房合适,爷们儿请你喝酒。”
他天性不喜欢划价,刚才不过是近乡情怯触景生情,顿了一下,倒是让钱涌主动落了两厘。
“好咧,那就谢您了!”钱涌喜形于色。
这两年津门房产火热,入行的越来越多,一个比一个没底线,他都快被卷糊了。
钱涌紧走几步,老远的就冲对过喊,“小驹儿,小驹儿!”
“来了来了!”
对过是一家医馆,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在门口捣药,听声儿一掉头,见是钱涌,“钱叔儿,您腰子又不对付了?”
钱涌脸色一黑,就看那小驹儿叉着腰,头上冒出几个问号,“不会啊,本小神医把的脉开的方子,不会有错啊。”
他偏着脑袋问道,“钱叔儿,那六味地黄丸,您是去乐仁堂买的吧?”
“滚蛋!”
钱涌都气乐了,“你钱叔我腰子好着呐,你给弄个火轮车来,我能顶着上铁轨跑杨柳青去!”
说着说着,钱涌一拍脑门儿,“嗨,我特么跟你一毛孩子说得着么,你爹呢,我带客人看房来了!”
“我爹在里头给人瞧病。”
小驹儿朝屋里叫了一声,又朝过来的袁凡上下看了几眼,“这位先生身体似乎有恙,要不要小神医给您号号脉?”
小孩儿不会说话,钱涌脸色一急,生怕袁凡见怪,却见袁凡不以为意,反而赞道,“不愧是小神医,今儿不急,改天再跟你请脉。”
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叫声,“有人晕厥了,快来个大夫!”
来了,来了……
小驹儿闻病则喜,跳着脚赶了过去,还不忘回头跟袁凡道,“记住了啊,你身子是有问题,改天一定要找我把脉啊!”
钱涌有些尴尬,解释道,“这孩子崇拜叶天士,立志要成为神医,有些走火入魔,您别见怪。”
袁凡微笑着摇头,这孩子虎啦吧唧的,挺好玩的。
两人走进了这家叫“鹤春堂”的医馆,一个紫铜研钵,被小驹儿扔在门口,馆中弥漫着药气,有两个病人,正等着抓药。
“老郑,有贵客看房来了!”
堂上的大夫正在给病人把脉,听到钱涌叫他,抬了抬眼皮,屁股都不抬,转头朝后院叫了一声,“孩儿他娘,有人买房了!”
一大婶子打院里出来,一边走一边解身上的围裙,说的是津门话,可带着股子河间府的味儿,“大钱,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这个大兄弟怎么称呼,您这是瞧上咱家那宅子了,您可真有眼光,大姐一定给你便宜点儿……”
这大婶儿语速快,嗓门儿还大,她这一开腔,袁凡脑子里头就像有人敲锣打鼓,嗡嗡的。
他晕头晕脑地跟跟着郑氏往外走,又听堂上那老郑大夫跟病人道,“觑觑眼这毛病吧,说到底就是肾虚,平时节制点,再去乐仁堂买点六味地黄丸,慢慢地也就好了。”
袁凡愕然回头,差点没被门槛绊个大马趴,“觑觑眼”就是近视眼,用六味地黄丸治近视,这是什么操作?
郑氏带着两人出来,走进旁边的胡同,没几步便到了。
“大兄弟,您真是好眼力,这东南角啊,就数我这院子清净,不像那边的铁匠胡同袜子胡同,一天到晚尽咋呼,跟油锅里扔冰雹似的……”
郑氏打开门,这一路她的嘴巴就没停过,连钱涌这职业选手都递不进话去,“咱这儿出门两步就是大街,晚上除了海河,您啥声儿都听不到,瞧瞧,这石榴开得多泼实……唉呀妈呀!”
一条乌梢蛇晃晃悠悠地从石榴树下钻出来,将正在叭叭介绍的郑氏唬了一跳。
她这一嗓子,那蛇也被吓得够呛,“日”的一声就不见了。
郑氏拍拍胸口,迅速镇定心神,“瞧瞧,这叫什么,用你们读书人的词儿,叫“生鸡盎然”,说明咱这儿风水好,大兄弟,您要是买了这儿,连养个鸡鸭都要盎然多了……”
***
注:六味地黄丸治近视,不是作者杜撰,而是当时的中医理论认为,近视是肾虚所致。
满清有位名医林佩琴,他就认为:“能近视不能远视,阳气不足也,治在胆肾(加味定志丸或八味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