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步蟾紧走两步,与周天松并肩走着,“参谋长,有空儿没?”
周天松歪了歪脑袋,“空着呐,这不,我正准备回去蹲墙根儿晒日头,捉俩虱子打架当戏看呐。”
吴步蟾道,“兄弟我那儿还有点儿青州的黄烟,一起抽两口?”
“呦呵?”周天松来了兴趣,“你小子是吃个虱子还要留条大腿的主,那点烟丝比媳妇儿还看得紧,会舍得给我抽?”
“参谋长这话就是误会我了不是?”
吴步蟾拽着周天松往自家走,“我平常是抠搜了点儿,但不就是想着,留到这时候和您一起众乐乐嘛!”
两人并肩来到吴步蟾的住所。
“嚓!”
吴步蟾划亮火柴,殷勤地给周天松点上烟锅,就着火苗也给自己点着。
两人吧嗒吧嗒嘬了几口,两道浓白的烟柱,从鼻孔里窜出来,浑身骨头缝儿都透着舒坦。
山东的烟叶不错,尤其以青州黄烟与兖州老烟最为有名。
这青州黄烟的烟叶色泽金黄油润,抽起来不但劲儿足,香味儿也特别醇厚。
“说吧,花了这么大本钱,想算计老子点儿什么?”
不声不响一袋烟抽完,周天松眯缝着眼,身子挺直,两腿并拢,恢复了两分军人气势。
“参谋长说笑了,我老吴最是实诚不过,哪有什么算计人的心思?”
迎着周天松戏谑的眼神,吴步蟾干笑几声,“咱就拉个呱儿……拉会儿那柳庄后裔?”
周天松盯着吴步蟾,深深看了两眼,将腿盘起来,“行,咱就拉个呱儿,从临城车站拉起,一直拉到抱犊崮。”
他蕴蕴神,从车站绑票捡得一只外语人才开始说起,一直到华严寺夜宿,说到袁凡给他相面。
“一位有子不能二三?”
听到袁凡相面,吴步蟾就眼睛一亮。
等到给周天松相完,他呵呵一笑,莫测高深,“呵呵,参谋长,恕我直言,您这是着了他的道儿了!”
“我当时也觉着有些不对,但就是颠扑不破,你给我说说,这里头是个什么说道?”周天松偏脑袋凑了过来,跟吴步蟾请教。
“金点行里的手段,海了去了!”
吴步蟾起身出去,片刻之后,手里拿着几张字条回来,正是那日袁凡所写的内容。
“这几句话里头,都藏着活扣儿,参谋长,我给您好好白话白话!”
吴步蟾先拈起一张条儿,嘴角噙着冷笑,“先看这句,“鳏居不能有妻”,甭管您有没有,它都能给您扣死了!”
周天松盯着纸条,想着当时在华严寺的情形,若有所思。
“您要是说有妻,他的扣儿就放到“能”字下边儿,就断作“鳏居不能”,意思说您这人命里不能单着,紧跟着就是“有妻”,坐实你该有媳妇儿。可你要是说没妻……呵呵!”
吴步蟾将那噙着的冷笑吐了出来,手指一划,“他的扣儿就会移到“居”字下边儿,“鳏居”,先咬定您是个鳏夫,接下来就是“不能有妻”等在那儿,说您命犯孤星,注定无妻!”
他顿了一顿,冷笑不止,“您清楚了吧?就这么六个字儿,两头堵,正反都是他的理儿!”
“嘿,有点儿意思!”
周天松脸色一黑,随手拿过一张字条,上头写着“父母双全不能克伤一位”。
他学着吴步蟾,手指在字条上划拉,一会儿落在“父母双全”后头,一会儿落到“父母双全不能”后头,脸色阴晴不定。
甭管他爹妈是在还是不在,都在这十个字儿里头藏着。
“好手段,果然是好手段!”
自学成才的周天松眼角抽搐几下,将纸条一掀,嘿然一笑,“军师,这个手段,在你们金点行,叫个什么名堂?”
吴步蟾脸上有些迟疑,这些东西原本是金点行的不传之秘,哪能随便跟外人白话?
但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在几张纸条上重重一拍,“参谋长,就这个路数,在咱们金点行里唤作“九曲连环”,环环相扣,九曲十八弯!一旦着了道,任你是天王老子也甭想钻出来!”
周天松面色不善,他这个天王老子就被圈进去了,扣得死死的。
“像九曲连环这样的手段,有点上不得台面,我们行内管这叫“腥”活儿。”
一旁的吴步蟾幽幽地道,“当然,我这是野路子,道行不够,兴许是误解了,人家可是柳庄嫡脉,兴许还有别的说道也难讲?”
“腥活儿?柳庄嫡脉?”
周天松眼中凶光一闪而没,“他最好还有别的说道,不然让他瞧瞧我的手段!”
***
“大帅饶命啊……”
“大帅明鉴啊!卑职冤枉……”
“……”
山东督军府的门前有一株高大的洋槐树,一人被扒了制服,只穿着件汗湿的白褂子,五花大绑地捆着,被一根麻绳吊在洋槐树桠上。
洋槐跟国内的槐树不同,树上叶上有刺儿,所以又叫刺槐。
挂树的这位爷体态甚丰,粘着一身的刺儿,两条胖腿一蹬一蹬的,活像只褪了毛的肥猪。
这位小猪哥大名孔小明,是津浦铁路兖州段的警务处长,管着从韩庄到兖州一线六七个车站,两百里的警情,是个要职。
孔处长官威不小,他的寿辰正好在三月二十,他也不看黄历,一声令下,麾下的军警都跑去给他老人家贺寿去了。
刚好配合抱犊崮的山贼下山,喜提一出空城计,一枪未放,便干成了大事儿。
事儿一出,寿星公就被提溜到了树上。
孔小明上树是在昨天黄昏,那会儿嫦娥刚刚上班打卡,现在嫦娥都要下班了,他还被吊着。
他的心头升起了一丝明悟,他怕是过不了下一个生日了。
说起来,这洋槐他是最熟悉不过了,这树又硬又重,是专门用来做轨道枕木的,他要是被吊死在洋槐上,算不算死在工作岗位上?
“吱呀!”
大门一声轻响,一个穿绸衫的管事跟幽灵一样闪身出来,悄无声息地摘下大门上的灯笼,又跟鬼一样缩了回去。
平日里车水马龙的督军府,此刻一片死寂,像是一座坟山,连乌鸦都噤了声。
进出人等,无论军弁还是仆役,一个个都是屏息蹑足,像是被小鬼儿上了身。
书房内,督军田中玉孤身枯坐。
他整宿没睡。
他手中的烟袋也整宿没睡,书房里的烟都要着了,跟烧窑似的,烟锅还燃着。
即便如此,现在的田中玉还是一身透凉,四肢百骸都冻透了。
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一回。
那年在朝鲜,他们被倭寇痛击溃逃,争相逃命,到了鸭绿江,各队抢渡翻船,他抱着一块板子,才渡过了鸭绿江。
那时的生死一线,就是这种感觉。
那次回国之后,田中玉被革职,一撸到底,永不叙用。
那是田中玉遇到的第一道槛。
他是靠着投奔小站,靠袁宫保的帮衬才跨了过去。
二三十年过去了,他已然裂土分茅,封疆齐鲁,没想到又来一道槛。
这次竟然一次被绑了三十多位洋大爷!
那些洋人的详情还不清楚,但就初步知道的那些情况,已经让他毛骨悚然了。
要是这些洋人出事,他这个督军一准儿会被推出来顶雷。
上次的槛儿,他还能投奔小站。
现在没有小站了,除了抱着石头跳黄河,他田中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