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书记,有想法去江市任职吗?”周朝龙这句话,像是梦魇一般,不停在安志平脑海中回荡。
安志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周朝龙的话语,使他动了心。
他抬眼望向对面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窗外的夕照恰好为周朝龙镀上一层金边,那双看似慵懒的双眼,却透露着一种莫名之光。
“朝龙同志这话,可不像是个实习民警该问的。”安志平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刘梦珊捏着块杏仁酥轻轻掰开,酥皮簌簌落进骨碟里。
“安书记,我未婚夫在户政科这半年,可是把大安县的沟沟坎坎都摸透了。”
“因为在户政科的时候,那唐鑫一直让朝龙跑外勤,各个乡镇和各部门,几乎没有朝龙不熟悉的。”
“位卑未敢忘忧国!”
安然正捧着果盘过来,闻言险些打翻手里的荔枝。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父亲面前如此举重若轻。
安志平忽然朗声大笑,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好个位卑未敢忘忧国!既然二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交个底,”他起身从文件柜暗格取出一本牛皮笔记,纸页边缘已泛毛边,“三年来,我每月十五都会往江市寄匿名信,反映大安县基础教育资源分配问题。”
周朝龙接过笔记本随意翻看,目光在某个数字上停顿。
“去年全县教育经费缺口两千万,您从公务接待费里省出八百万,又自掏腰包垫了二十万?”他指尖轻叩页脚,“难怪您女儿至今穿着带补丁的睡衣。”
“那是...”安然下意识揪住衣角,脸颊飞红。
她这件鹅黄色睡裙袖口确实缀着同色系补丁,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刘梦珊忽然伸手抚过安然袖口,指尖带着暖意。
“我小时候也穿姑姑改小的旧衣裳,祖母总说惜衣惜食非惜财,惜的是福。”她转头看向安志平,眸子里映着晚霞,“安书记若去江市,梦珊或许能帮您搭座桥。”
窗外暮色渐浓,远山衔着半轮残阳。
安志平望着墙上行政区划图,江市像片梧桐叶覆在大安县上方。
“我二十五岁当乡长,在泥石流里扒出过七个孩子。”
“今年四十八岁,上周防汛巡查时还能扛着沙袋跑三里地。”他拳头缓缓攥紧,“就想趁着还能动弹,多蹚几条河。”
周朝龙从果盘里拣出颗最大的荔枝,慢条斯理剥开晶莹果肉。
“江市教育局长上个月双规,现任副局是刘家旧部。”他将荔肉放进安志平茶碟,汁水沿着指尖滴落。
这话像记惊雷炸响在暮色里。
安然看见父亲脊背猛然绷直,那个总在深夜对着地图叹息的男人,此刻眼中燃起她从未见过的火光。
“说说条件。”安志平声音发紧,茶盏在托盘上磕出轻响。
“三年。”周朝龙用湿巾擦净手指,“我要看着大安县贫困率降五个百分点,等您进了江市常委会.......”
他忽然转头看向安然,话头轻巧转弯,“听说安阿姨做的莴笋炒腊肉是一绝?”
安然还没从震撼中回神,厨房适时飘来炒锅刺啦声。
系着碎花围裙的安母探出头:“老安,快留客人吃饭!我泡了一年多的杨梅酒今天开封!”
餐桌上果然摆着青瓷酒坛,红艳艳的杨梅在琥珀色酒液里沉浮。
安母亲热地拉着刘梦珊的手:“姑娘尝尝这个,我们安然去年暑假颗颗挑的杨梅...”
“妈!”安然耳根通红地去捂母亲嘴巴,发梢扫过周朝龙手背。
周朝龙正夹起一筷莴笋炒腊肉,腊肉肥腴透亮,莴笋嫩绿清脆,他咀嚼时微微颔首:“火候妙极,像是用松枝熏的老腊肉。”
“同志好舌头!”安母惊喜地拍手,“这是南山老乡送的,说是熏了整冬呢。”
她说着又给刘梦珊舀粉蒸肉,“看姑娘瘦的,多吃些才好看。”
安志平默默呷着杨梅酒,目光在三个年轻人之间流转。
他看见女儿偷瞄周朝龙时眼里的星光,更看见周朝龙剥好虾仁自然放进刘梦珊碗里时,那姑娘膝头攥皱的餐巾。
饭后杨梅酒见了底,安母哼着采茶调在厨房洗碗。
安志平将客人送到院门口,银杏叶正簌簌落在周朝龙肩头。
“下周我让人送些资料来。”周朝龙抬掌拂开落叶,这个寻常动作由他做来竟像在弹剑而歌,“关于江市近几年教育经费的流向。”
安志平站在台阶上颔首,月光将他身影拉得又直又长。
直到轿车尾灯消失在巷口,他转身发现女儿还扶着门框眺望。
“那是九重天的鹰。”安志平轻拍女儿单薄的肩胛,“咱们这小院留不住。”
安然咬唇不语,鼻尖萦绕着周朝龙留下的淡淡雪松香。
她想起晚饭时那人说“三年后”的神情,像极了她幼年养过的那只海东青,羽翼丰满后头也不回地扑向了苍穹。
夜风骤起,吹得晾衣绳上那件补丁睡裙猎猎作响。
安母擦净手出来,看见父女俩在月色里站成两尊雕像,忍不住嘟囔:“人家刘姑娘腕上那镯子,够买咱们半套房...”
“闭嘴!有些话不能乱言!”安志平罕见地厉声呵斥,吓得老妻缩了脖子。
他望向女儿通红的眼眶,语气又软下来:“当年你娘嫁给我时,聘礼只有两床棉被。”
安然突然扭头冲进屋里。
片刻后,主卧传来母女俩的争执声:“妈今晚陪我睡!”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要妈妈陪?”
安志平独自坐在客厅藤椅里,掌心还残留着杨梅酒的余温。
他展开那张被攥得发热的字条,周朝龙离席前塞来的,上面写着江市市长的年龄,比他年轻整整五岁。
安志平用打火机点燃字条,火苗在瞳孔里跳跃时,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安家祖坟旁埋着抗战时的教书先生,他说过真龙出世必带风雨。”
灰烬落进烟灰缸的瞬间,楼上传来女儿压抑的哭声。
安志平往藤椅深处靠了靠,这个总是挺直腰杆的男人第一次佝偻了脊背。
显然,在安志平的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他想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