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散尽了。
清晏殿地下密室的幽冥石,光晕比往常黯淡,照得吴怀瑾脸上几乎没有活气。
他裹在墨色大氅里,端坐乌木椅上,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唯有眼睛,在昏暗中亮得灼人,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人。
午影(阿娜尔)跪在冷硬的地面上,靛青色劲装染着尘灰与褶皱,勾勒出矫健的身形。
脸上那暗哑的“隐息嚼”锁死了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浅褐色的眼。
此刻,这双眼不复平日的锐利或野性,里面搅动着不安、担忧,还有一丝压不住的焦躁,紧紧钉在主人异常虚弱的姿态上。
她甚至能从那微弱的灵力杂音里,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吴怀瑾许久没开口。
密室静得能听见彼此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他神魂受损后,灵力流转那晦涩不堪的、如同钝刀刮骨般的杂音。
“昨夜……”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像是从肺腑深处费力挤出来。
“麟德殿外,你撤离时,左腿落地,慢了半息。”
午影浑身猛地一僵!
昨夜那般混乱,她自认已竭尽全力,没想到主人伤重至此,竟连这瞬息之差都洞察无误!
巨大的惶恐攫住她,她立刻以头抢地,额头“咚”地砸在地上:
“奴该死!”
“奴疏忽!”
“求主人责罚!”
声音透过“隐息嚼”,闷响中带着惊惧。
预想中的惩罚并未降临。
吴怀瑾只是极轻地咳了一声,眉宇蹙起,仿佛牵动了伤处。
他抬手,用指节缓慢地揉了揉额角,动作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吃力。
“责罚?”
他低笑,笑声虚弱空洞,在密室里荡开,带着自嘲:
“本王如今……还有多少力气责罚于你?”
午影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主人脸色白得吓人,唇色淡去,那双深眸虽仍锐利,却难掩底下深藏的疲惫,与……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山峦,竟也会显出裂痕?
“主人!”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那是信仰动摇般的恐慌:
“您的伤……!”
她膝行两步,想靠近又不敢,徒劳地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
那双总是燃着火焰的眸子,此刻被水光浸透,满是无助。
看着她这副模样,吴怀瑾觉得心底那冰面,又裂开一丝。
不是怜悯,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
看,这匹烈马,正因他的“脆弱”而痛苦不堪。
他缓缓抬手,示意她不必靠近。
这简单动作似乎都耗了力,手臂在空中微顿才落下。
“无妨……”
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强撑。
“只是……需要些时日静养。”
目光落在她那双即使跪着也显修长有力的腿上,话锋微转,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托付”:
“本王的安危,清晏殿的稳固,日后……或许要多倚仗你这双腿了。”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午影心上!
主人在如此境地,竟将这般重任寄于她身!
一股混杂着巨大压力、无上荣光与蚀骨心疼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奔涌炸开!
她不再只是复仇的刀,更是主人伤重时,可以倚仗的盾与足!
“主人!”
她再次重重磕头,力度让地面闷响,额前瞬间红肿。
抬起头,泪水决堤,沿着被“隐息嚼”勒出红痕的脸颊滑落,声音嘶哑却决绝:
“奴在此立誓!”
“只要奴一息尚存,绝不让任何人伤及主人分毫!”
“奴这双腿,愿为主人踏平一切荆棘,纵死无悔!”
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眼神焚灼的模样,吴怀瑾知道,火候到了。
需要在这沸腾的忠诚上,烙下最后一道印记。
他对她,缓缓伸出手。
骨节分明,此刻却带着易碎般的苍白与细微颤抖。
“过来。”
命令轻得像叹息。
午影毫无犹豫,立刻膝行上前,直到额头将将触到他的靴尖。
她能清晰感受到主人身上传来的、比平日虚弱太多的气息,以及灵魂层面散不去的痛苦波动。
吴怀瑾的手落下,没有碰头,而是轻轻覆在了她紧绷的、因激动而微颤的右腿膝盖上。
午影浑身剧震!
如同被微电流击中!
主人掌心的温度,比平日更凉,带着湿冷寒意,透过衣料,清晰烙印在皮肤上。
那细微的颤抖,也毫无保留地传来。
这触碰不再是评估或践踏,而是一种……近乎依赖的确认?
像重伤的骑手,在摸索他唯一可信的战马。
巨大的屈辱感与一种扭曲的、被需要的满足感,冰火交织!
她死死咬住“隐息嚼”下的唇,尝到血腥,却不敢动,任由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在她象征力量与速度的腿上游移。
“这里……”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按在她膝盖上方旧伤愈合的筋络处——正是昨夜微滞的根源。
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太素蕴灵诀》灵力,如寒泉渡入,带着抚慰,却也映照出他自身灵力的滞涩不稳。
“旧伤未愈,新力未协,便是破绽。”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重伤者的气音,字字吃力:
“本王……不希望这破绽,成为他人伤害你的借口,或是……连累本王的契机。”
午影的泪流得更凶。
原来主人连这细微处都记得,在自身重伤时,仍耗费所剩无几的灵力为她疏导!
这份“关怀”,比任何鞭笞都更让她痛彻心扉,也……更深地沉沦。
她像被套上最精美鞍鞯的烈马,明知是束缚,却因这罕见的“温存”与“倚重”,生出扭曲的眷恋。
“奴……奴知道了!”
“奴定会加倍锤炼!”
“绝不再留任何破绽!”
“绝不让主人因奴而有半分危险!”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坚定。
就在这时,吴怀瑾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晃,仿佛连坐稳都难。
他抬手扶额,呼吸微促,脸色白得骇人。
“主人!”
午影惊呼,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上前,不是用手,而是迅捷调整姿势,用自己宽阔坚实的肩膀,小心又稳固地抵住了他微晃的手臂和半边身子。
吴怀瑾的重量,部分地倚靠了上来。
很轻,却带着身体的微凉和无法掩饰的虚弱颤抖。
午影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感受着这突如其来、近乎亵渎又无比神圣的接触。
她能感觉到他骨骼的轮廓,透过衣料传来的、紊乱虚弱的灵力波动。
这一刻,她清晰认知到作为“坐骑”的价值——不仅是奔驰战斗,更是主人需倚靠时的支柱。
吴怀瑾没有推开,反而像是借此喘息了片刻。
他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因紧张而绷紧的侧颈线条,微微颤抖的、被泪濡湿的睫毛。
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强韧温热的生命力,与他自身的冰冷虚弱对比鲜明。
“还算……稳当。”
他低声评价,声音依旧虚弱,却因倚靠似乎平稳了些。
这四个字,让午影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又松开!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无上荣光与近乎虔诚的使命感,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将背脊挺得更加笔直,用尽全力支撑着这微不足道的重量,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依托。
吴怀瑾缓缓收回手,也稍稍直起身,不再完全倚靠。
但那短暂接触的印记,已深烙在午影感知里。
“明白就好……”
他闭上眼,挥挥手,脸上露出更深的“疲惫”:
“下去吧……用好本王赐予的力量。”
“是!”
“奴告退!”
“主人……万请保重!”
午影将前额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以至于肩背都在微微发抖,才艰难站起。
她深深看了一眼仿佛浅眠、脸色苍白的主人,将那副虚弱却掌控一切、甚至需要她支撑的身影刻入心底,转身迈着比以往更沉稳、也更决绝的步伐,退出密室。
石门合拢。
吴怀瑾缓缓睁眼,眼底哪还有半分虚弱疲惫,只剩全然的冰冷与算计。
他看着自己仍有些颤的指尖,嘴角勾起毫无温度的弧度。
痛楚,是最有效的缰绳。
短暂的倚靠,能让坐骑更清晰地认知自身的价值。
忠诚,掺了心疼、依赖与被需要感,才会更加……牢不可破。
他需要真正的休息,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