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清晏殿里的烛芯“啪”地爆开一点轻响,惊破了满室沉凝。
吴怀瑾靠在椅中,烛光将他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金砖上,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融进夜色里。
他转着指间的青玉扳指,动作比往常慢上许多。
脸色是一种被抽干血色的白,唇上几乎看不出颜色,唯独那双眼睛,深得吓人,映着跳动的烛火,却吸不进一丝光亮。
神魂里的灼痛细密而顽固,像永远不会熄灭的阴火,一点点熬煎着他的气力。
他需要恢复,更需要功德——大量的功德。
那副伪善的面具,得戴得更牢,演得更真,直至与皮肉长在一处。
心念微动,联系了戌影。
几乎在他念头落下的同一瞬,书房门被无声推开。
戌影像一道本身就在那里的影子,滑入室内。
她依旧一身玄衣,墨发高束,周身气息却不如往日沉静,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后的粗重。
她径直跪倒,上半身深深伏下,额头“咚”一声磕在金砖上,闷且沉。
“奴在。”
声音从地面传来,压抑着某种即将破壳的焦灼。
她能感觉到,那源于灵魂契约另一端的、挥之不去的虚弱与隐痛,这感觉让她五脏六腑都绞紧了,却无能为力。
吴怀瑾垂眼,看着脚下这具紧绷的、将全部忠诚与担忧都寄托于一次叩首的身体。
“近前。”
他开口,嗓音里掺了一丝刻意调弄过的沙哑,听着像是温和。
戌影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立刻用膝盖和手掌撑着地,悄无声息地快速挪到书案前,直到额头将将触到他的靴尖,才再次伏低,把自己缩成极小的一团。
移动时,束发的墨色发带尾梢扫过地面,撩起细微的尘埃。
吴怀瑾缓缓抬手,悬在她头顶上方,并未落下。
戌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死,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能察觉到那指尖传来的、异于平日的冰凉,以及其中难以自抑的微颤。
“歃影箍……”
他声音低沉,带着强忍什么的滞涩。
“今日……似乎有些黯淡。”
戌影猛地抬头,眼中慌乱一闪而过。
额前那枚与她神魂相连的成长法器,此刻正散发着晦暗不明的幽光,如风中残烛。
她急忙以额触地,声音里带了惊惶:
“奴……奴不知!”
“奴立刻检视……”
“无妨。”
他打断她,悬着的手终于落下,没有去看歃影箍,而是轻轻覆在了她线条利落、因紧绷而硬实的肩背上。
戌影整个人僵住了。
灵魂烙印让她无法反抗,可主人掌心那异常的冰凉,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清晰无比的颤抖,像一把冰锥,直直扎进她心口!
主人伤得……竟这样重!
重到连一次触碰都控制不住力道!
巨大的恐慌和揪心的痛楚灭顶而来。
她像一只目睹主人濒死却无计可施的狗,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不过是……神魂损耗过度,旧疾牵动罢了。”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一丝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太素蕴灵诀》灵力,带着寒意,试图驱散她因恐惧而僵冷的四肢。
可这灵力太弱,且波动不稳,反而坐实了他伤势的沉重。
“主人!”
戌影再也忍不住,抬起头,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此刻水光氤氲,满是绝望的哀求:
“求主人允许奴……奴为您做些什么!”
“哪怕……哪怕只是分担一丝痛楚!”
她宁愿那道天雷是劈在自己身上!
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毫不掺假的忠诚与痛苦,吴怀瑾觉得心底某块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缝。
不是感动,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掌控欲被填满后的餍足。
看啊,这就是他亲手驯出来的狗,连他的痛苦都恨不能抢过去自己承受。
他慢慢收回手,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带着“疲惫”与“无奈”的苦笑:
“你能做什么?”
“天道反噬……非人力可及。”
他将“天雷刑罚”模糊过去,语气里带着令人心酸的“认命”。
戌影的指甲死死抠进金砖缝隙,指节泛白。
天道反噬!
主人究竟做了什么?!
无力感如潮水涌来,她只能再次重重磕头,额角与金砖碰撞的闷响令人心惊:
“奴无能!”
“奴该死!”
看着她额间迅速泛起的红痕,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掺杂着痛苦与依赖的、绝对的忠诚。
“起来吧。”
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你的忠诚,本王知晓。”
他话锋一转,带着引导:
“若真想做些什么……便替本王看好清晏殿,莫让外界纷扰,扰了本王……静养。”
“是!”
“奴定当寸步不离!”
“绝不让任何人打扰主人!”
戌影立刻应道,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接下了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她站起身,垂首躬身,周身却隐隐散发出冰冷的杀气,像一头被激怒的护主獒犬,随时准备撕碎任何潜在威胁。
“下去吧。”
他挥挥手,脸上“倦色”更深。
“奴告退!”
戌影再次行礼,一步步倒退着出去,直到门扉合拢,她仍能感到那股虚弱却依旧掌控一切的气息。
她握紧拳,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坚定——做主人最沉默、也最锋利的影子。
门关上后,吴怀瑾才缓缓松懈了挺直的背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更多冷汗。
方才那番做戏,对他亦是负担。
但他必须如此。
不仅要功德,更要加深这些“工具”的烙印。
他心念微动,连接酉影。
“酉影。”
“奴在。”
回应立刻传来,冷静,但担忧如同水底暗流。
“静心苑外,可有异动?”
“回主人,守卫未曾减少,但换防频率加快,似有加强戒备之意。”
“麟德殿风波已渐平息,但宫内流言四起,多指向姜贵妃与当年旧案。”
“嗯。”
吴怀瑾沉吟。
混乱只是开始。
“那‘香’,还能支撑一日半?”
“是。”
“足够了。”
吴怀瑾眼底幽光一闪:
“明日此时,待那‘羊’心神最为依赖、防线最为脆弱之际,将最后半支香,尽数催入。”
“奴明白。”
酉影的意念微微一顿,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迟疑:
“主人……您的气息……”
“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