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沙也停了。
刚才还剧烈翻滚的白骨滩,此刻安静的像一块墓碑。
那座白骨巨碾早已消失,连带着漫天的鬼火和咆哮,都化作了虚无。
苏清漪试着动了一下。
右腿已经感觉不到了,像一截不属于自己的木头。
她低头看去,自己落地的右脚边,一圈白霜正快速在沙地上凝结,像是窗户上的冰花。
寒气顺着断骨处,还在往里钻。
她没管那条腿,拖着它,一步步朝着刚才碾轮消失的中心走去。
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沙地都会瞬间凝结出一片冰霜,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在这片寂静里,这声音清晰的让人头皮发麻。
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终于,苏清漪走到了阵心。
她俯下身,从沙土中捡起一截惨白的手指骨。
指骨很小,看骨龄,应该属于一个少年。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截指骨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枯骨回溯协议已激活。】
【骨鸣校准中……】
系统的提示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冰冷,没有情绪。
而她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副幻象。
大雪纷飞的冬日,一个瘦弱的药奴少年跪在雪地里,双手高高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一个穿着管事服饰的人影站在他面前,接过药碗。
苏清漪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视线死死锁住了那只端着药碗的手。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但在端碗时,右手的小拇指会不自觉地微微向内弯曲,形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这个习惯……
苏清漪的心脏猛地一沉。
裴砚之!
她不止一次见过,裴砚之在执笔、端杯时,右手小指都会有这个习惯。
这是裴家的遗传印记。
幻象破碎,眼前的白骨滩重归黑暗。
苏清漪额角那片青黛印记上的“百”字金纹,骤然亮起,光芒大盛,将她惨白的脸照得一片通透。
一直盯着她的霍铮,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的几乎不成调:“裴家……三代之前,就混进了百草堂?”
他看懂了她脸上那瞬间的明悟。
苏清-->>漪没有回答他。
她攥着那截冰冷的指骨,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将它对准自己右腿血肉模糊的断口处,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进去。
“咔!”
一声轻响,两截不属于同一个人的骨头,竟然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了一起。
嗡——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尖锐的骨鸣,从她的腿骨中爆发出来。
这声音不再是乐曲,也不再是咆哮,而是一声凄厉的悲鸣,像是在控诉,像是在质问。
站在不远处的铁匠鲁三闷哼一声,只觉得藏在袖子里的那根“承骨”钉,像是被这声波引燃,烫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直抱着陶瓮的吴婆子,怀里的陶瓮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缝。
那如同骨胶般粘稠的液体,顺着裂缝流淌而出。
下一秒,三百盏青白色的骨灯,如同受惊的鱼群,争先恐后地从瓮口飞旋而出。
它们没有四散,而是在半空中飞快地列成北斗七星之阵,三百盏灯焰凝成一道笔直的光束,齐刷刷地指向西南方。
正是龙脊矶的方向。
“快!”
阿沅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飞快举起手中那面拼合完整的铜镜,将镜面对准了那道青白色的光束。
光线被镜面折射,没有映出星空,反而在镜中显现出一幅清晰的江底暗流图。
图上,七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清晰可辨,死死盯着江底的某个位置。
冻尸窖!
鲁三再也忍不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那根新铸的骨钉,膝行到苏清漪面前。
“药宪使大人!”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用它!此钉可封住你腿上的寒毒,但要嵌入承骨穴……会疼!”
苏清漪低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她接过那根乌黑的骨钉,反手握住,看也不看,就将锋利的钉尖对准自己的左手掌心,猛地刺了进去。
“噗嗤!”
钉尖穿透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钉身滴落,砸进脚下白骨碾的凹槽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她甚至没皱一下眉,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疼才记得住。”
“药奴的命,不是一堆白骨,是一笔账。”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一座沙丘毫无征兆地向内塌陷,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具从未见过的无名骸骨,竟从塌陷的沙坑里破土而出,半跪在地,保持着一个挣扎的姿势。
它的颅骨正中裂开一道缝,里面没有脑髓,而是嵌着半枚被烧得焦黑的药丸。
苏清漪拖着废腿走过去,将那半枚药丸捻起,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药草焦糊味钻入鼻腔。
是假死散的母本!
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更让她浑身发冷的是,那包裹着药丸、已经碳化的纸屑一角,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水印。
百草堂,癸未年。
那是霍氏掌管的百草堂失火的那一年。
“他……”霍铮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他死死攥紧了掌心里母亲的骨灰,指节捏得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连那场火……都算计好了……”
一切都连起来了。
叛徒,篡改药方,假死脱身,栽赃嫁祸……一张横跨了三代人的阴谋大网,在此刻轰然揭开。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越过霍铮痛苦扭曲的脸,落在了陈伯的身上。
老药童的脸上没有震惊,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他看着苏清漪,又看了看远处龙脊矶的方向,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