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生”的余音在白骨滩上空盘旋一圈,很快就消失了。
头顶那座由骸骨拼凑成的巨碾虚影,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轮廓逐渐模糊。
碾轮转动时那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也彻底停了。
四周一片死寂。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打破了这片沉寂。
紧接着,又是八声。
白骨滩中心,那九具作为阵眼的药奴主骸,平伸的手臂以一种不合常理的角度扭转过来。
它们的指骨节节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咔……咔咔……”
九具骸骨的指骨在同一瞬间齐齐折断,惨白的断茬全都指向了苏清漪。
那姿态,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推选。
一直沉默的吴婆子,抱着她那个古怪的陶瓮,蹒跚着走了过来。
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瓮里,那汪清澈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粘稠,如同熬煮了许久的骨胶。
一滴琥珀色的骨胶从瓮沿滑落,滴在沙地上,没有渗入沙土,反而凝聚成一团,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光晕在苏清漪脚下铺开一条窄窄的光径,笔直地通向那座即将消散的白骨碾中心。
“他们选了你……”吴婆子的嗓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做承骨人。”
苏清漪低头看了眼自己那条废腿,痛感和寒意还在其次,关键是使不上劲。
她没时间多想,拖着腿,一脚踏上了那条光径。
脚底传来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触感。光径不烫,却有一股暖流顺着脚心向上,让她伤腿的麻木感退去了一点。
苏清漪跛着脚,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稳。
每往前一步,她额角那片青黛印记上的“百”字金纹就明亮一分。金光流转,像是有人正用蘸了金粉的笔,在她的皮肤上反复描摹。
就在她即将走到碾心时,一直安静待在人群里的哑女阿沅突然动了。
她飞快地从胸前摘下七片碎裂的铜镜,双手快速翻飞,呼吸之间就将七片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面完整的铜镜。
镜面光滑如初,却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阿沅举起铜镜,对准了白骨碾虚影最核心的位置。
一道光从镜面射出,穿透了即将消散的白骨幻象,照出了内里一个被忽略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人骨印章。
印章的材质温润,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底部清晰地刻着两个古篆——校方监。
霍铮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只完好的右眼里瞬间布满了血丝。
他认得那枚印章。
那是他母亲霍氏从不离身的私印,上面甚至还残留着母亲最喜欢的药草,白芷的淡淡香气。
“娘……”
霍铮一步跨上前,从那光影中“捞”出印章,骨印入手,带着一丝冰凉的体温。
他颤抖着将印章捧到苏清漪面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还有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用它……盖你的命书。”
苏清漪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没说话。
她猛地一咬舌尖,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炸开,一口心血混合着唾液,精准地喷在了那枚人骨印章上。
血液没有流淌,反而像是被海绵吸干一般,瞬间渗入骨印之中。
- 下一秒,印章的底面“腾”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里,一行新的小字在“校方监”三个字旁浮现、凝固。
承骨者,代骨言。
几乎同时,一直跪在地上的铁匠鲁三,双手高举着一物,膝行到她面前。
那是一根新铸好的骨钉,三寸来长,钉身乌黑,表面却隐隐有金色流光闪动,钉身上刻着两个小字——承骨。
“药宪使大人,”鲁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此钉用白骨花蕊里的金血淬炼了七日,钉入断骨,可封住九成九的阴寒毒髓!”
封住?
苏清漪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为什么要封?
她看都没看那根骨钉,而是俯下身,右手抓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腿,左手按住膝盖。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苏清漪一咬牙,竟硬生生将自己那截断掉的小腿骨,从伤口处又往外拔出了一寸!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强忍着晕眩,将那截惨白的、带着血丝的断骨,对准了白骨碾中心那个不起眼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竟与她的断骨截面分毫不差。
苏清漪毫不犹豫,将自己的骨头,按了进去。
骨入槽,严丝合缝。
轰——
整片白骨滩,仿佛有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引爆!
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深埋沙土之下的骸骨被这股力量掀飞。
但这一次,它们没有汇聚成碾。
成千上万的骸骨,无论大小,无论完整与否,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对准了碾心的苏清漪。
那些空洞的眼窝里,一丛丛幽绿色的火焰,轰然燃起!
【警告:枯骨回溯协议已激活。】
【权限开放:骨鸣校准。】
【能力详情:可读取权限范围内任意骸骨,生前最后一味入体药石、中毒具体时辰、执药者惯用手及指力特征。】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而代价,也同步显现。
一股能剥夺一切生机的寒意,从她与凹槽相连的断骨处疯狂涌入,瞬间席卷了她的整条右腿。
自膝盖以下,所有温度被瞬间抽空。
知觉消失了。
一层薄薄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的小腿皮肤上凝结,布料变得僵硬,如同冰雕。
她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
霍铮一个箭步冲上前,刺啦一声,粗暴地撕下自己胸前的一大片衣襟。他半跪在地,用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布,动作却无比轻柔地裹住她那条已经覆上白霜的腿。
“值吗?”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
苏清漪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由幽绿鬼火组成的“星海”,望向遥远的龙脊矶方向。
那里,是裴砚之的老巢。
她摊开左手掌心,那颗沉寂已久的青苔孢子,在她意念的催动下,破开皮肉,迎风而长,眨眼间就化作一只青色的信鸟。
信鸟振翅,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
她这才收回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微微勾起。
“我不承这千骨之重,谁替他们,去讨一句公道?”
话音未落,远处,龙脊矶的方向,江底深处,那只与她绑定的药匣锁孔,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仿佛在遥相呼应。
白骨滩上,风停了。
漫天飞舞的沙尘缓缓落下。
那成千上万盏在骸骨眼窝中燃烧的青焰,也在同一时刻,悄然熄灭。
天地间,重归黑暗与死寂。
唯有苏清漪眉心那一点青黛印记,光华流转,如烙如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