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的蒸汽顶着铜盖,发出“突突”的声音。
百草堂后院那间废弃的蒸馏房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像是陈年的艾草受了潮,又混进了刚发酵的麦芽酸气。
苏清漪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指尖还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焦土味。
她盯着面前那个已经被她改造成离心机的手摇陶罐,视野右上角的蓝色光标跳了一下。
【检测到麦角固色素前体与艾叶挥发油融合完毕。】
【提纯进度:100%。】
【产出物:高活性修复基底“青黛雪”x30份。】
“成了。”
苏清漪吐出一口浊气,动作麻利地将早就备好的米浆、蜂蜡倒进陶罐。
最后,指甲盖大小的龙脑香被碾成粉末,撒入其中。
搅拌棒在陶罐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刮擦声。
原本浑浊的浆液迅速凝固,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膏体,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极了雨后天青色的瓷釉。
苏清漪挖了一坨抹在手背上。
她感觉到膏体润泽,那种仿佛要把皮肤纹理都填平的细腻感,瞬间被体温化开,没留一点油腻的残渣。
“比lamer好用。”苏清漪吹了声口哨,虽然这所谓的麦角固色素在现代属于管控类真菌提取物,稍有不慎就是致幻毒药,但在系统的精准控量下,这就是顶级的皮肤修复剂。
门被轻轻推开。
阿沅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二十九个年纪相仿的少女。
她们都换上了苏清漪特意定制的素白襦裙,裙摆没有任何花纹,干净得有些刺眼。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面刚打磨好的黄铜圆镜,镜子背面,是用酸液蚀刻出的八个隶书——百草堂·可食可敷可医。
阿沅走上前,指了指苏清漪手里的陶罐,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她虽然不能说话,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不急着涂脸。”苏清漪把罐子递给阿沅,“去前门,找几个正在撒泼的醉汉,找几个带孩子的妇人,再找几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
阿沅歪了歪头,右耳垂上那枚铜环晃了一下。
“让她们试。”苏清漪靠在满是烟灰的墙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泼酒、那袖子擦、甚至是用嘴尝。告诉所有人,这东西,哪怕是吃下去,也能治嗓子疼。”
上元佳节,未到夜深,朱雀大街上已经挤得连只苍蝇都难落脚。
谢昭宁坐在那顶软轿里,听着外头的喧嚣,指甲掐进了掌心。
作为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又是京城妆药行会的会长,她今日本该风光无限。
素心社的三十六位闺秀排成长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妆药辨疑录》,那是谢昭宁花重金请大儒写的,专门抨击那些“不入流”的民间野方子。
七枚银铃在风中叮当脆响。
柳嬷嬷跟在轿旁,舌头上系着根金丝,一边走一边摇动手里的铜铃,尖着嗓子喊:“妆以养德,药不可侵!除秽气,正视听——”
随着柳嬷嬷的喊声,随行的侍女将手中的书页撕下,投入沿途的铜盆中焚烧。
烟雾缭绕,带着股昂贵的沉香味,熏得围观百姓连连后退,眼神里满是敬畏。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切入了这片嘈杂。
没有乐声,没有叫喊,只有三百枚细小的铜铃挂在裙摆上,随着步伐发出低沉的共振——嗡、嗡、嗡。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阿沅走在最前头,身后那二十九名少女如同白色的幽灵,既不焚香,也不撒花,只是每个人都高举着手中的铜镜。
那是经过系统精密计算过曲率的凹面镜。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最后一道余晖越过城楼的飞檐,直直打在阿沅手中的铜镜上。
“调整角度。”
远处的苏清漪眯着眼,在心里默念。
阿沅像是听到了指令,手腕微转。
光线折射到第二面镜子,再到第三面……
三十面铜镜的光芒在瞬间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光点,如同神罚一般,精准地刺向谢昭宁队伍正前方那面写着“妆以养德”的素纱帷帐。
滋——
没有明火,只有一声轻微的焦响。
那帷帐正中央,“德”字瞬间焦黑、卷曲,然后化作灰烬扑簌簌落下。
原本庄严肃穆的队伍瞬间乱了套。
“妖术!这是妖术!”柳嬷嬷吓得金丝都快咬断了,手里的铃铛乱摇一气。
谢昭宁猛地掀开轿帘冲了出来。
她今日特意画了精致的落梅妆,此时却被那道强光晃得面容扭曲。
“装神弄鬼!”谢昭宁一眼就看见了阿沅手背上那抹莹润的光泽,那是青黛雪膏。
她大步冲过去,拔下发髻上的银针,厉声喝道:“百草堂以妖物惑众!这膏体里定然掺了水银铅粉,见不得光!大家看好了,银针一试便知!”
她抓起阿沅的手,银针狠狠刺向那层膏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变黑。
相反,那如镜面般光滑的膏体,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冷光,直直映在谢昭宁逼近的脸上。
那光太亮,太清澈。
清晰地照出了谢昭宁眉心那三道一直用厚粉遮盖的暗红疤痕——那是她小时候发天花留下的,也是她最深的忌讳。
“啊!”
谢昭宁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惊叫着松开手,踉跄后退,双手死死捂住额头。
“这……谢小姐脸上那是啥?”
“好像是麻子坑?”
“这就是‘妆以养德’?原来全是遮羞布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笑了一声,紧接着哄笑声如潮水般炸开。
柳嬷嬷急得满头大汗,想去护主,却被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妪挤开了。
那老妪正是刚才被阿沅拉住试药的。
她吧唧了一下嘴,当着谢昭宁的面,伸手从阿沅手背上刮下半指甲盖的膏体,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哎哟,甜丝丝的,还带股凉气儿!”老妪砸吧着嘴,原本干裂起皮的嘴唇竟然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这哪是擦脸的,这分明是仙药!比那什么‘养德’的灰强多了!”
百姓的舆论瞬间倒戈。
“百草堂!百草堂!”
在一片欢呼声中,谢昭宁面色铁青,那根银针在她手里被生生攥弯了。
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滴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晕开一片暗红。
夜色渐沉,华灯初上。
苏清漪站在不远处的灯楼阴影里,冷眼看着下面这场闹剧收场。
她的目光越过狼狈的谢昭宁,落在一个正悄悄从观景台侧门离开的身影上。
是漕运副使,周砚。
周砚刚才一直站在谢昭宁那边的看台上,表面上是在品茶,实则眼神一直往百草堂的队伍里瞟。
趁着人群混乱,周砚快步穿过回廊。
或许是走得太急,又或许是被刚才那阵光煞惊到了,他在转角处袖袍一甩,一张折叠的账纸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掉在了石板缝里。
周砚毫无察觉,匆匆离去。
苏清漪等周砚走远,才像只猫一样灵巧地翻身下楼,捡起那张纸。
墨迹未干,带着股海腥味。
借着灯笼的光,苏清漪看清了上面的字:
【永和九年,胶州湾沉船,打捞所得:青黛雪膏三匣,密封完好……】
苏清漪瞳孔猛地一缩。
永和九年,那是苏家上一任家主——也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死于海难的那一年。
原来百草堂当年突然断供的海外香料,根本不是什么风浪打翻了船,而是被人截了胡,甚至……这东西早就存在?
她将纸条攥进手心,目光投向还在人群中维持最后一点体面的谢昭宁。
谢昭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这边,眼神怨毒如蛇。
她低下头,对着身边的柳嬷嬷低语,声音虽轻,却被系统捕捉得一清二楚:
“把咱们试香剩下的那些废纸,连同这香囊,明日全都烧了。一点痕迹都别留。”
苏清漪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烧了?
在这京城里,有些东西即便成了灰,也有人专门负责把它们“收”起来。
她裹紧了斗篷,转身没入黑暗,朝着城南那条最脏、最乱、脂粉气却也最重的巷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