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凡的昏迷,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这三十个日夜,对曙光营地而言,是缓慢愈合伤口、舔舐伤痛、同时也在绝望中挣扎寻找新方向的艰难时光。
营地外围的破损围墙被重新加固,甚至加高加厚,内部嵌入了更多从“烛龙”技术中改良的能量缓冲层和感应器。战士们带着未愈的伤痕,轮流执勤,眼神里褪去了新兵般的惶恐,沉淀下老兵的冷硬与沧桑。减员带来的空缺,迫使营地必须让更多原本从事后勤或生产的普通人接受基础军事训练,拿起武器,承担起保卫家园的责任。一种更彻底、更全民皆兵的生存模式,正在悄然形成。
物资储备在雷铮近乎严苛的统筹下缓慢恢复。种植区在“影”遗留的微弱调和场影响和“秩序场域”的持续呵护下,产量稳中有升,新培育的几批抗性作物长势良好,带来了些许希望。王磊带领团队,利用“烛龙”提供的部分生物净化技术,成功建立了小规模的水循环净化系统,虽然产量有限,但至少缓解了部分饮水压力。
但最大的问题,依旧是人心与未来的迷茫。
“烛龙”的联盟提议,在营地内部引发了激烈争论。
以雷铮、苏晓、王磊为首的主战派和务实派认为,必须接受。“主脑”的恐怖已经亲身体验,单独应对下一次危机几乎不可能。联盟能带来急需的技术、情报和战略纵深,哪怕需要付出一定的自主权作为代价。雷铮说得很直白:“面子重要还是活下去重要?靠我们自己,能造出‘抑蚀尘’吗?能监测全球节点吗?下次‘主脑’再醒,谁来扛?”
而以老刀等部分老资格队员为代表的保守派则忧心忡忡。他们不信任“烛龙”,认为对方另有所图,联盟很可能变成吞并或利用的前奏。“那个楚江,眼睛里没有温度。他们给的越多,要的肯定也越多。穆凡现在昏迷,我们没了主心骨,这时候加入联盟,不是把脖子伸出去让人掐吗?”
林婉清没有参与争论,她全部的身心都扑在了穆凡和“影”的康复上。争论的声音传到医疗区,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为穆凡擦拭手臂,为“影”梳理毛发。她相信,如果穆凡醒着,他会做出最有利营地的决定。而现在,她只希望他能醒来。
争论持续了数日,最终,在苏晓提出“可以先建立有限度的合作关系,如情报共享和特定技术交换,观察‘烛龙’诚意,暂不涉及军事指挥和驻地共享等核心主权”的折中方案后,双方勉强达成一致。回复“烛龙”的信件由王磊执笔,措辞谨慎,表达了合作意愿,但列出了详细的条件和底线。
“园丁”方面,依旧沉寂得可怕。旧城区周边,那些密集的监测站和无人机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只有高空侦察偶尔捕捉到一些极其隐秘的能量活动痕迹,显示他们并未离开,而是潜伏得更深了。这种沉默,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不安。
“灰鼠”小队在旧城区外围的有限侦察发现,核心天坑区域的能量辐射水平依旧很高,但趋于稳定,没有再次爆发的迹象。地底网络似乎真的进入了“修复期”。而在更深的管道网络中,那种诡异的“嘀嗒”声和紫色晶屑残留,依然存在,甚至在某些区域有所增加。那里隐藏的秘密,并未随着“主脑”沉寂而消失。
营地内部,一些细微的变化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生。
在“影”长期趴卧的医疗舱附近,那几盆原本奄奄一息的观赏植物,竟然抽出了翠绿的新芽,长势远超其他地方。负责清洁的护理员偶然发现,自己多年劳作留下的关节旧伤,在经常出入这片区域后,疼痛竟有所缓解。
几只侥幸在变异潮中存活下来的营地幼犬(它们的父母多已战死),似乎格外喜欢聚集在“影”所在房间的外面,即使“影”大多时间在沉睡。它们变得异常安静、听话,眼神灵动机敏,学习指令的速度快得惊人。其中一只体型最小、原本有些怯懦的幼犬,甚至在一次意外的小型火灾中,本能地吠叫着引导其他幼犬和附近人员避开了危险区域。
这些变化很微弱,并未引起广泛注意,但都被细心观察的林婉清记录在案。她越来越确信,“影”的能力,远不止战斗和调和能量冲突,它对生命本身的良性影响,或许是这个绝望世界里最珍贵的宝藏。
终于,在穆凡昏迷的第三十二天清晨。
第一缕苍白的天光透过医疗区的窗户,洒在穆凡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守在床边的林婉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脸。
又是一下颤动。
然后,那紧闭了整整一个月的眼帘,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起了一道缝隙。
混沌、迷茫、带着深深疲惫的目光,透过缝隙,有些失焦地望向白色的天花板,然后,缓缓转动,落在了林婉清布满血丝、写满担忧与惊喜的脸上。
嘴唇微微翕动,干裂起皮,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婉……清……”
两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林婉清耳边炸响!泪水瞬间决堤,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颤抖着手按下呼叫铃。
很快,得到消息的雷铮、苏晓、王磊等人全都冲进了医疗区,围在床边,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
穆凡的眼神逐渐聚焦,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趴伏在床边、同样被惊醒、正用湿润的鼻子轻蹭他手指的“影”身上。他的手指微微弯曲,触碰着“影”粗糙温暖的皮毛。
“……大家……都没事吧……”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
“没事!都没事!营地守住了!是你救了大家!”雷铮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苏晓紧紧咬着下唇,用力点头。
王磊擦了擦眼镜,激动得说不出话。
穆凡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脸部肌肉僵硬,最终只是目光柔和了一些。他吃力地转动眼球,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荡荡的。“……钥匙……”
林婉清立刻将那个放在旁边无菌柜里的、布满裂纹的铅盒拿过来,轻轻放在他手边。“在这里,它……好像失去了所有反应。”
穆凡的目光落在铅盒上,眼神复杂。他能感觉到,自己和“钥匙”之间那种玄妙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但变得极其微弱、晦涩,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盒中的金属片,此刻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块冰冷的“遗骸”,而非曾经悸动的“核心”。
他尝试调动一丝微弱的精神力去触碰,却如石沉大海。
它“死”了吗?还是……以另一种形态“沉睡”着?自己最后那疯狂的一搏,到底对它、对“主脑”、对自己,造成了怎样的改变?
这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你刚醒,别说太多话,好好休息。”林婉清擦干眼泪,柔声道,“一切等你恢复了再说。”
穆凡微微颔首,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但他强撑着,看向雷铮和苏晓,用眼神询问。
雷铮立刻明白,言简意赅地汇报了营地现状、“烛龙”的联盟提议、以及“园丁”的异常沉寂。
穆凡安静地听着,眼中光芒微弱却沉静。听到“联盟”时,他眼神动了动;听到“园丁”沉寂,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听到营地伤亡和重建,他眼中闪过痛楚。
最后,他再次看向身边的“影”,看向窗外透入的、并不明亮却真实存在的天光,看向周围这些历经劫难却依然坚守的同伴。
他缓缓闭上眼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慢慢来……先……恢复……”
然后,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但这一次,是平和的、恢复性的沉睡。
看到他呼吸平稳,生命体征数据稳定向好,所有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最大的阴霾,似乎随着他的苏醒,开始消散。
王磊退出房间,立刻着手准备更详细的检查和康复方案。
苏晓和雷铮对视一眼,开始低声商议如何调整营地后续计划。
林婉清则寸步不离地守着,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
“影”舔了舔穆凡的手指,也安心地重新趴下,闭上眼睛,气息变得绵长。
窗外,废墟之上,灰白色的天空依旧压抑。
但营地之内,希望的火种,伴随着领导者的苏醒,悄然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前路依然遍布荆棘,黑暗中的威胁并未远去。
“主脑”只是沉寂,“园丁”潜伏暗处,“烛龙”意图不明,紫色谜团深埋地底。
但至少,他们最锋利的那把剑,没有折断。
他们还有彼此,还有这个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家园。
沉寂是暂时的,萌动的新芽已在废墟下悄悄探出头。
漫长的寒冬或许还未过去,但春天的气息,已然在绝望的缝隙中,悄然弥散。
而苏醒过来的穆凡,将需要时间重新握紧他的剑,理清纷乱的线索,带领着这些在末日中挣扎求生的人们,去面对下一个,或许更加严酷的挑战。
只是此刻,难得的平静与希望,让每个人都愿意暂时放下重担,享受这劫后余生的、珍贵的一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