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田野和村庄,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
卫生院里,“呼吸与急救处置角”的日常演练刚刚结束。李建国和小张在王护士长的监督下,模拟了从发现病人呼吸困难、快速评估、呼叫支援、到取用氧气瓶、连接面罩给氧、记录生命体征的一整套流程。虽然还有些生疏,但步骤清晰,配合也渐有默契。那台崭新的氧气瓶在演练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稳定输出的气流声让人安心。
林春生在旁边看着,不时指出可以改进的细节。他手里拿着那份手写的“经验集”,演练的间隙,他会翻开某一页,结合眼前的模拟场景,讲解其中提到的某个要点或教训。这种理论结合“实战”的方式,让李建国和小张理解得更深,记得更牢。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山雨欲来的气息,并不仅仅存在于天气之中。
张院长去县里开会已经三天了,按理说昨天就该回来。可直到现在,不仅人没回来,连个口信也没有。电话打到卫生局,接电话的人支支吾吾,只说“张院长还在局里汇报工作”,便匆匆挂了。
这种反常的沉默,让林春生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了解张院长,如果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或重要的转机,他不会耽搁这么久,更不会连个消息都不传回来。
下午,看诊的病人不多。林春生正打算利用空闲时间,再推敲一下“经验集”里几个案例的措辞,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邮递员老赵熟悉的喊声:“林春生医生!挂号信!省城来的!”
省城?挂号信?
林春生心头一跳,快步走了出去。老赵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盖着省人民医院的公章,收件人正是他。落款是“沈长青”。
是沈医生的回信!距离寄出报告和经验集,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他谢过老赵,拿着信封回到诊室,小心地拆开。里面不止一封信,还有几份打印的材料和一个小一些的信封。
他先展开沈医生的信。信不长,字迹清隽有力:
“春生同志:
来信及附呈之《经验集》与建设报告收悉,详阅。感触颇深,思绪良多。你们于艰难困顿中所作探索、所获经验、所立规章,其价值远超字面。此非寻常工作总结,实为基层医疗工作者智慧、勇气与担当之结晶,尤为可贵者,是其中贯穿之‘因地制宜、积极作为’之精神内核。
《经验集》中案例典型,分析务实,反思深刻,所提炼之经验教训,对广大条件类似之基层单位,极具参考与启发意义。我已将核心部分摘编,提交项目专家组讨论,反响积极。
然,事涉变革与推广,非仅凭热忱可成。近日获悉,你县卫生系统内部,对基层发展路径存有不同看法,尤对‘非常规’探索与向上争取资源之举,或有争议。此亦常情。改革之路,从无坦途。
随信附上项目组初步反馈意见及部分可供基层参考之简易技术资料。另,我以个人名义,汇去微薄款项(见内附汇票),非为赞助,乃望助你们购置些许亟需之基础耗材或书籍,以解燃眉,以表支持。
望戒骄戒躁,脚踏实地,于实践中不断完善提升。基层医疗之进步,需更多如你辈之‘基石’。前路或有风雨,然方向既明,当坚定前行。
保持联系。
沈长青 手书”
信的内容,既有高度的肯定和鼓励,也透露了重要的信息——县里对基层的“非常规”探索和向上争取资源,存在不同看法甚至争议!这或许就是张院长滞留未归、音讯全无的原因。
林春生心中一沉。他迅速翻看附上的项目组反馈意见,是一些技术性的建议和对他们“处置角”设想的具体优化点,很专业,也很中肯。那些技术资料则是关于简易呼吸支持、伤口处理、无菌技术等基础操作的图文说明,虽然简单,但对卫生院来说非常实用。
最后,他打开那个小信封,里面是一张来自省城的、面额不大的汇款单。钱不多,但这份来自远方专家的、以个人名义的真诚支持,比任何官方文件都更让人感到温暖和力量。
沈医生的信,像一道穿越阴云的光,既照亮了前路的价值和方向,也清晰地映出了可能横亘于前的荆棘与波澜。
“林医生,院长回来了!”小张忽然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脸上带着紧张,“脸色……不太好,直接回办公室了,让您和王姐过去一趟。”
果然来了。
林春生收起信件和资料,对王护士长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向院长办公室。
张院长独自坐在办公桌后,脸色灰败,眼神疲惫而凝重,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看到他们进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坐吧。”他声音沙哑。
“院长,会开得怎么样?”王护士长关切地问。
张院长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会……开完了。咱们的报告,‘处置角’的设想,还有春生那本‘经验集’,陈主任帮着在会上提了,也展示了。”
“那是好事啊!”王护士长说。
“好事?”张院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一开始,是有些领导表扬,说咱们有想法,肯干。可后来……后来就不对味了。”
他掐灭烟头,双手搓了搓脸:“有人提出来,说咱们红旗公社卫生院,条件最差,却最‘活跃’,又是搞自制器械,又是请人修报废的x光机,现在还建什么‘处置角’,打报告要这要那,甚至把材料都递到省里专家手里去了。说咱们这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放着基本的常见病不看,净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还说咱们是想‘出风头’,‘踩着自己兄弟单位向上爬’!”
这些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王护士长头上。她脸色变了变:“怎么能这么说?咱们做这些,不都是为了更好地救命吗?”
“他们说,基层卫生院,首要任务是看好常见病、多发病,搞好预防保健。急救那是县医院的事,咱们条件不具备,硬要搞,是拿病人的生命冒险!尤其是咱们用土办法抢救、修旧x光机这些事,被拿出来反复说,说这是‘不规范’、‘安全隐患大’,万一出事,谁负责?还质问,咱们把有限的精力都花在这些‘花架子’上,普通病人的服务质量有没有下降?”张院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和无奈,“陈主任帮咱们说了不少话,可反对的声音……不小。尤其是主管医疗安全的副局长,态度很强硬。”
林春生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但脸上却异常平静。他早就预感到,改变不会一帆风顺,尤其是触动了一些固有的观念和利益格局时。
“那……局里最后什么态度?‘处置角’和试点的事呢?”林春生问到了关键。
张院长叹了口气:“氧气瓶已经给了,不好收回去。‘处置角’……局里意见分歧,暂时没有明确说法,让咱们‘结合实际,量力而行,注意安全’。至于省里的备选观察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领导认为,咱们条件太差,基础不牢,搞这些‘创新’风险太高,建议项目组慎重考虑,甚至……暗示咱们主动退出,免得将来搞砸了,影响全县的声誉。”
主动退出?王护士长倒吸一口凉气。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风声呜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来自高层的机遇和认可,与来自内部的质疑和阻力,如同两股方向相反的风,在这小小的卫生院上空激烈碰撞、酝酿。
而他们,正站在这风暴即将形成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