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文华殿外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剩下光秃的枝桠直指灰蒙的天空。自那日萧沂赠纸后,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层薄冰。林肃将自己缩得更紧,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再开口,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静,引来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目光。
那盒上好的宣纸,被他深锁在抽屉底层,碰也不敢碰。他依旧用着那方端砚,却只敢在最普通的草纸上练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份“特殊”的关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太子萧景的“关怀”无孔不入,赏赐的物件从笔墨纸砚到了日常用度,甚至连清辉阁的炭火份例都“体贴”地吩咐人多加了些。每次赏赐,他都亲自过问林肃的学业,语气温和,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方端砚,带着探究的锐利。林肃只能垂首,一遍遍说着“谢太子哥哥”,后背却沁出细密的冷汗。
二皇子萧煜的烦躁几乎写在脸上。他不再送那些活物或吃食,改为隔三差五地“邀请”林肃去校场“观战”,看他如何威风凛凛地骑射,言语间充满了“这才是我辈该做的事”的暗示。被林肃以功课推脱几次后,他看林肃的眼神愈发阴沉,像是在看一块冥顽不灵的绊脚石。
连一向只谈学问的三皇子萧烁,也似乎刻意拉开了距离。偶尔林肃想与他讨论经义,他也只是寥寥数语,便借口离开,那扶额的动作里,多了几分疏离。
唯有萧铭,依旧固执地守在他身边。在众人或探究或冷漠的视线中,他会悄悄递过一块用安神草药细细熏过的小木牌,或是将他冰凉的手指拢在自己同样微凉的掌心,琉璃色的眸子清澈见底,无声地传递着“我在”的讯息。这份温暖,是林肃在这冰冷旋涡中唯一的浮木。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周先生讲授的《礼记》本就艰涩,在这沉闷的天色下,更显枯燥。散学的钟声响起时,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水汽氤氲,模糊了远处的宫墙。
早有准备的内监们纷纷撑伞上前,接走各自的主子。太子萧景临行前,还特意驻足,对林肃温言道:“九弟,雨势颇大,小心路滑。”那关怀无可指责,却在转身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林肃空无一物的手,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这才登辇离去。
二皇子萧煜嗤笑一声,带着伴读直接冲入雨中,自有侍卫慌忙撑伞追上去。
廊下很快只剩下林肃和萧铭。萧铭将自己那把略显单薄的油纸伞塞到林肃手里:“林肃,你用我的。”
“不行,阿铭,你身子受不得寒。”林肃急忙推拒,看着萧铭单薄的身形,心中焦急。
“我等等嬷嬷,她定会来的。”萧铭坚持,眼神执拗。
两人正相持不下,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萧沂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比雨天更冷的寒意。
“没人来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敲打在林肃心上。
林肃身体瞬间僵直,缓缓转身,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雨水顺着廊檐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萧沂冷峻的面容映得有些模糊,唯有那目光,锐利如常。
“皇叔。”他与萧铭同时躬身行礼。
萧沂的目光落在林肃空着的手上,又扫过萧铭递出的那把明显不足以为两人遮风挡雨的小伞,眉峰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朝身侧的玄影略一颔首。
玄影会意,立刻将手中一把显然是备用的大伞双手奉上,递到林肃面前。
那是一把制作极其精良的油纸伞,伞骨粗壮,伞面是毫无装饰的玄青色,厚重,沉实,透着一种与赠予者如出一辙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肃看着那把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又是这样…总是在他狼狈无措时,以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出现。他不想接,他害怕这伞背后代表的、他无法承受的“关注”与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暗流。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萧沂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听话的所有物。周围的雨声、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
萧铭轻轻扯了扯林肃的衣袖,琉璃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林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灰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竹制伞柄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握住的不是伞,而是一条冰冷的毒蛇。
“谢…皇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萧沂这才几不可查地颔首,不再看他,转身步入雨中。玄影立刻撑起另一把伞,严实地护在他头顶。玄色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肃撑着那把沉甸甸的玄青大伞,将萧铭护在身侧,一步步走入滂沱大雨中。伞面隔绝了雨水,却隔绝不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视线。伞柄上传来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将萧铭送回幽兰殿,一路沉默。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单调而压抑,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回到清辉阁时,他的左肩已然湿透,那是他刻意与伞柄、与那份强加的“庇护”保持距离的证明。
老宫女默默递上干布。林肃机械地擦拭着头发和湿衣,目光落在门边那把兀自滴着水珠的玄青色大伞上。那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无法融化的寒冰,散发着森然冷气。
他没有再去碰书案,更没有练字。
夜里,他发起了低烧。身体忽冷忽热,意识昏沉。白日里强压下的恐惧、委屈、无助,在病中尽数反噬。他蜷缩在冰冷的锦被中,瑟瑟发抖。
迷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的廊下,萧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迫他接过那把象征束缚的伞。他想喊,想逃,却发不出声音,动不了分毫。那把玄青色的伞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化作囚笼,将他牢牢困住。
“不…不要…”他在梦中痛苦地呓语,额头上布满冷汗。
枕边,萧铭所赠的月白香囊依旧散发着清苦的草木气息,却似乎再也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寒意。
他不知道,在他被病痛折磨之际,清辉阁外,玄影曾如影子般悄然而至,隔着窗棂静立片刻,感知着屋内紊乱的气息,随后又无声离去。
遥远的沂亲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萧沂听着玄影平淡无波的禀报。
“九殿下回宫后便发起低热,梦呓惊惧。”
萧沂捻着扳指的指尖微微一顿,昏黄的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沉默着,良久,才挥了挥手。
玄影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淅沥的秋雨,连绵不绝,敲打着这漫漫长夜。
那把玄青色的伞,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立在清辉阁的角落。它所给予的“庇护”,在此刻病弱的林肃感知里,与一场无声的刑罚无异。身体的病痛尚可忍受,而那源于无法抗拒的“关注”与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孤立与恐惧,才是真正噬骨的寒意,将他拖入无边的寒潭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