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村小学堂的土坯墙染成了暗黄色,孙有财正蹲在檐下,用布仔细擦着黑板擦上的粉笔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孙先生。”
他回头,见是学堂的管事周先生,手里攥着个布袋子,脸上堆着些不自在的笑。“周管事,您还没回?”孙有财站起身,把黑板擦放进竹篮,语气里带着几分憨直的热络。
周先生搓了搓手,往学堂里望了望,才压低声音开口:“有财啊,跟你说个事——县里刚来了信,说学堂经费紧,代课先生要裁掉两个。”
孙有财手里的竹篮晃了一下,粉笔头滚出来两个,他慌忙去捡,指尖却有些发颤:“裁、裁人?可我教孩子们认字数算,从没出过差错啊。”
“差错是没有,可你也知道……”周先生叹了口气,话没说完,却往村口的方向瞥了一眼——上个月李乡绅家的孙子想插班,托人来跟孙有财说情,他倒好,非说“得按入学规矩来”,愣是没松口。“这学堂要办下去,总得顾着些人情往来。你性子太直,不懂转弯,乡绅们那边……”
孙有财的脸慢慢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教书凭的是本事,不是讨好”,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小声的追问:“那、那我……真要走?”
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软了些:“我也没办法,上面定的事。你要是能找个人说说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比如去给李乡绅道个歉,送点自家种的菜……”
“我没错,为何要道歉?”孙有财猛地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执拗,“孩子们读书本就该守规矩,我不能因为他是乡绅,就坏了学堂的章程。”
周先生见他这样,也没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再想想吧。后天要是没信,就收拾收拾东西,把课本留给新来的先生。”
说罢,周先生提着布袋子转身走了,留下孙有财站在檐下,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手里的竹篮沉得像灌了铅——他这辈子就只会教书,没了这份差事,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孙有财揣着一肚子气跨进家门时,福英正蹲在灶台边揉面,锅里的玉米粥冒着热气。见他脸色阴沉,福英连忙擦了擦手迎上去:“咋了这是?学堂的事不顺利?”
“顺利个屁!”孙有财把竹篮往桌上一摔,粉笔头滚了一地,“周管事说了,要裁我!就因为我没给李乡绅的孙子开后门,说我不懂人情世故,碍了他们的眼!”
福英的手顿了顿,声音放软:“别气坏了身子,要不……咱想想办法?”
“能有啥办法?”孙有财坐在炕沿上,抓起炕边的烟袋却没点,语气又急又躁,“让我去给李乡绅低头道歉?我做不到!教书凭的是良心和规矩,不是讨好旁人!”
福英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有财,我知道你委屈,可咱一家子要吃饭,养娃也需要钱。要不……我明天去李乡绅家一趟?带点咱家的土鸡蛋,再陪个不是,就说是我劝你的,不算你丢面子。”
“你去?”孙有财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通红,“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给人家赔笑脸?这要是传出去,人家不说我孙有财没骨气,反倒说我让媳妇去求人!这脸我丢不起,咱孙家的脸也丢不起!”
“可咱总不能看着你丢了差事啊!”福英的声音也带了点急,“承儒天天问啥时候能再糖葫芦,你要是没了工钱,咱日子咋过?”
“过不下去也不能丢了气节!”孙有财把烟袋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就往门外走,“你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福英看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锅里渐渐凉下去的粥,眼圈慢慢红了。
天刚蒙蒙亮,福英就揣着十几个土鸡蛋,脚步匆匆往李乡绅家去。门房通传时,她攥着布包的手心里全是汗,心里反复琢磨着要怎么说才不卑不亢。
李乡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茶碗盖,瞥了眼她递过来的土鸡蛋,语气淡淡的:“孙夫人这是替你家先生来赔罪的?”
福英连忙欠了欠身,声音带着点怯:“乡绅老爷,有财他性子直,不懂变通,上次的事是他不对。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学堂的差事……还请您多担待。”
“担待?”李乡绅放下茶碗,冷笑了一声,“他孙有财眼里要是有我这个乡绅,能让我孙子连学堂门都进不去?”话刚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有财红着眼冲了进来,一把拽住福英的胳膊:“你咋跑到这来丢人现眼!谁让你来的?”
福英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忙解释:“我是为了你的差事……”
“我不用你替我丢人!”孙有财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我孙有财教书凭本事,就算丢了差事,也不会让媳妇来求人情!”
李乡绅的脸色沉了下来,拍了拍桌子:“孙有财,你这脾气倒是硬!既然你这么有骨气,学堂的先生你也别当了。”他顿了顿,指了指村头,“村小门口有个报亭,往后你就去守着吧,工钱减半——算是给你留个体面,也让你知道,这年头光有骨气,填不饱肚子。”
孙有财的脸瞬间白了,攥着福英胳膊的手松了松,却没说话。福英看着李乡绅冷硬的脸,又看看身边男人憋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着疼。
刚跨进家门,孙有财就猛地甩开福英的手,竹椅被他踹得在地上滑出半尺远,发出刺耳的声响。“谁让你多管闲事!”他指着福英的鼻子,声音里满是火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去求那些人,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教书的差事没了,只能去守报亭,工钱还减半,你满意了?”
福英的眼圈红了,攥着衣角小声辩解:“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娃……”
“为了这个家?你这是毁了这个家!”孙有财抓起桌上的粗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我孙有财就算饿死,也不会让媳妇去给人低眉顺眼!你这一去,全村人都得笑话我,说我靠女人求人过日子,我这张脸往哪搁!”
里屋的孙婶听见动静,扶着门框走出来,一看见地上的碎片,又看向福英,火气顿时上来了:“福英啊福英,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她走到福英面前,手指戳着她的胳膊,“有财是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体面!你倒好,偷偷跑去给李乡绅赔笑脸,这不是把他的脸往地上踩吗?现在差事没了,你让咱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婶,我不是故意的……”福英的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想保住有财的差事,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没想到?我看你就是蠢!”孙婶越说越气,“男人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瞎掺和?现在好了,体面没了,工钱也少了,你满意了?赶紧给我回屋反省去,别在这碍眼!”
福英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怒目圆睁的丈夫和婆婆,又看了看地上的瓷碗碎片,只觉得心里又冷又酸——她明明是想为这个家好,怎么最后倒成了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