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志怔住了,第一次露出柔软的表情,像是被人轻轻撞了一下心口。
“她信你。”他说,“所以你得让她信得下去。”
会议继续进行,命令逐条下达,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子弹打进人心:76师在芜湖顶住;6师在石浦镇拖住敌人;教导总队负责掩护撤退路线……
可就在唐生志准备结束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卷,显然是跑得太急咬断的。
“报告!”他喘得像拉风箱,“乌龙山方向……有鬼叫!”
“什么鬼?”有人喊。
“不是鬼,是日本兵!他们在山上架了探照灯,照得整座山都亮了,跟白天一样!”
所有人脸色骤变。
唐生志一把抓起桌上的望远镜,走到窗边。夜色中,远处果然有一束光刺破黑暗,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这不是普通的照明弹。”他喃喃道,“这是他们的信号灯,意思是——‘你们逃不了’。”
沉默再次降临。
这次没人敢笑了。
直到那个戴眼镜的小军官又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得像刀锋划破黑夜:
“长官,我有个问题。”
“说。”
“如果我们真的全都走了,留下二军团和83军送命,那以后别人怎么记住我们?”
唐生志看着他,忽然笑了,眼角泛红。
“那你记住一件事。”他说,“下次有人提起南京保卫战,就说——我们不是逃兵,是我们让别人活了下来。”
那一刻,没有人再觉得这是一场简单的撤退命令。
这是一个关于牺牲与尊严的故事。
一个用血写下的承诺。
一个男人在绝境中,仍选择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
夜里十一点,部队开始悄悄撤离,脚步轻得像落叶落地。
唐生志独自留在指挥部,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一封没寄出的家书。
他写下最后一句:
“孩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记住:爸爸不是怕死的人,只是不想让你将来活得像我一样——满身伤痕,却还要笑着活下去。”
他合上信封,泪水终于落下,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一个时代的悲壮。
那天的南京,空气里飘着铁锈味、焦糊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像是有人把整个城市的灵魂塞进了一口老锅,用火慢炖,直到快熬干了才肯停手。风一吹,就带着哭声;雨一落,就浸透血迹;连鸟都不飞了,只敢蹲在断墙根下偷听人类怎么把自己搞成笑话。
“哎哟喂!这仗打得比我家婆娘骂我还能扯!”徐元泉一边啃着半块冷馒头,一边朝天翻白眼,嘴里还嚼着,“你说你,命令写得清清楚楚‘正面突围’,结果你们倒好,全往江边跑,比抢红包还积极!”
他身旁的副官李大嘴咬牙切齿:“团长,不是我们急,是真没人信啊!十二号下午就开始跑路了,早于规定时间整整八小时!你说这不是疯了吗?”
“疯?”徐元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以为我傻?我可没疯,我是清醒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跟打鼓似的,吓得我都怀疑是不是心脏想提前退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一群醉汉踩着鼓点狂奔而来。几个士兵满脸泥巴,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拎着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人抱着孩子冲过来,嘴里喊:“让开!让开!我要坐船!老子不想死在这儿!”
“嘿!”徐元泉一把拽住一个扛着猪头的大汉,“兄弟,你这是去投胎还是逃命?”
那汉子喘着粗气:“我媳妇儿刚生完娃,我得带她走!你不明白,不走就是等死!”
“那你知不知道,你身后那些没船的人怎么办?”徐元泉声音陡然低沉,眼神却亮如刀锋,“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友!不是你家猪头!”
那人愣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低头不敢看。
这时,一名年轻军官踉跄跑来,浑身湿透,帽子都没戴,头发贴在额头上,活脱脱一条落汤鸡。“报告……团座!江北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他声音颤抖,“群众都挤在码头上,互相推搡,有人摔死了,还有人跳水求生……”
“哦?”徐元泉冷笑一声,“看来大家都忘了什么叫纪律,也忘了什么叫牺牲。咱们当年誓师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宁死不降’吗?现在倒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船上去,好像谁先走就能升天似的。”
李大嘴低声嘟囔:“团长,我觉得吧,这事不对劲。不是部队不行,是指挥系统烂透了。胡启如跑了,桂永清不见了,王敬久和沈发藻干脆电话撤退,连个影子都不留!”
“没错。”徐元泉眯起眼睛,仿佛能穿透时间,“他们怕死,但他们更怕被人记住——怕被历史审判。可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李大嘴问。
“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反而成了英雄。”徐元泉语气突然柔软下来,“他们逃命去了,而我们还在守阵地,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守住最后一点尊严。”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惨白,照得江面泛着幽蓝的光,如同鬼魅的眼珠。忽然,一艘破旧的小船从岸边缓缓驶出,船上坐着一位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眼神空洞,嘴唇微微翕动,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哭泣。
“那是谁?”李大嘴皱眉。
“不知道。”徐元泉喃喃,“但她一定是个母亲。她的丈夫可能死了,儿子可能没了,但她还是来了,为了孩子。”
“她不该来的!”李大嘴怒吼,“她应该留在城里,等死也好过送命!”
“不。”徐元泉摇头,“她是来证明一件事——就算世界崩塌,母爱不会崩塌。”
那一刻,风停了,雨住了,连江水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那些原本只想逃跑的士兵们。
他们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如何承载一个世界的重量,看着她眼中没有泪水,却比任何眼泪都痛彻心扉。